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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师父够犟
武魁海能打听到魏家住在裕德里,魏墨香就能打听到武魁海住在河北区的小树林。就在当天晚上,魏墨香在永和茶楼下了场后,马上带着魏文亮姐俩去了小树林。即使在没摆枝前,师徒就几乎天天见面了,这娘仨当然不是去看师父,而是去看师父的母亲。也该去看老太太的。武魁海已经44岁了,还未娶妻生子。他理所当然要挣钱养活老娘,照顾老娘。他又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因此他晚上只要没有场,就一定在家的。也是因为只有母子二人,他家只住了一间小平房。真是巧了,今天老太太可能是着了凉,脑门子发热。魏墨香带着俩孩子进来时,武魁海正跪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喂熬好的汤药给老太太。
“是你们娘仨呀!”武魁海依然给老太太喂药,“不容易,打听到我住这了。来就来吧,用不着买东西。”
俩孩子都没空着手,魏文亮拎着一大蒲兜儿的鲜货,魏文华拎着两盒子点心。魏墨香说:“头次来看老太太,哪能空着两只手?老太太怎么了,不舒坦?”
“没嘛大毛病,先生说是感冒。”武魁海说,“娘,我收的俩徒弟,文亮、文华,还有他们的娘,看您来了。”
魏文亮姐俩把东西放下,齐刷刷地跪下了:“奶奶!”
“都起来起来。”老太太半躺半坐,“瞧这俩孩子,多俊。”
魏文华站了起来:“师父,把碗给我,我喂奶奶药。”
“给你。”武魁海把碗给了魏文华,下了地,提起茶壶斟了一碗茶,“嫂子,您喝水。”
见魏文华给老太太喂药,魏文亮说:“姐,你手可别哆嗦,要不药洒了,得流奶奶一脖子。”
魏文华刚把一勺药送到老太太的嘴里,还没进肚儿了,老太太“扑哧”乐了。得,药就喷了出来,正喷到魏文华的脸上。她用手摸着脸,埋怨魏文亮:“你少说两句不行吗?”
老太太还笑着:“干嘛不让他说话?这小子说话,我爱听。”
“奶奶爱听。”魏文亮做个鬼脸儿,“姐,以后咱勤来着点儿,我跟奶奶说话。你呢,给奶奶干活儿。”
“就这么办了。”魏墨香笑着说。
“哎!”魏文亮、魏文华答应得够痛快。
不是一家,胜似一家,师徒两家就应如此。
已经进了六月。
魏文亮要上学,可武魁海几乎每天都要到裕德里,这天他早早就到了魏家,才七点十分。因为天热,昨天睡得晚,魏文亮还在被窝里。八点钟上课,该起床了。武魁海进了他的屋就叫醒了他。他睁开了眼,叫了一声“师父”。叫着,他的两只小手就捂住了裆。武魁海马上明白了就拿起了小桶儿:“小子,是不是憋不住,要尿裤了?”
“您料事如神!”魏文亮脸臊得通红,“我下地尿。”
“等你再下地,床就湿了。快尿!”
“哎!”
瞧这位师父,也真是疼爱徒弟,徒弟小解,他给端着小桶儿。等徒弟尿完了,嘿,他还出去给倒了。
魏文亮去上学了,武魁海就教魏文华。没给她具体说哪个段子,而是给她讲怎么抖包袱。这爷俩儿说着说着就到了十一点多了。天有不测风云,果然,刚还是晴朗的天,说变就变,眨眼的工夫乌云密布,天忽然黑如锅底。忽然又亮了一下,继而是一串炸雷,仿佛把天给炸裂,雨下来了,似瓢泼。单在这时候,武魁海要去厕所。舅老爷说:“这天儿您还出去?让文华去那间屋,您就在屋里方便算了。”
“那哪行。”武魁海拿了把雨伞,出了门就消失在雨中了。
武魁海说了谎话,他不是去厕所,而是去了慧和小学。他估摸着魏文亮该放学了,是来接魏文亮的。时间掐得够准,他进了学校,正好打了下课铃。魏文亮出了教室,他看见了,叫:“爷们儿,别动,等师父过去接你!”
地上已经积了水,武魁海所以要过去,就是怕魏文亮?水。他快走了几步,就到了魏文亮跟前。到了就蹲下了,说:“我背你,你打伞,回家。”
“不行不行。”魏文亮摆手,“我自己走。”
武魁海提高了声音:“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少废话!”
魏文亮自认识师父,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还没看见过师父这么大声说话。而且师父的脸就像当时的天,很阴很阴。他就不敢吱声了,乖乖地爬到了师父的后背上。师父站了起来,一把伞下两个人,在雨天里走着,还真浇不着。已经到了裕德里,雨下得更大了。魏文亮举着伞,忽然来了一阵风,他的小手握不住,伞脱了手。他叫了一声。武魁海本来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听他一叫,身子一晃,就栽到了水里。魏文亮被甩了出去,倒在了水里。师父倒了,腿被一块砖头硌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魏文亮也摔得座座实实,他忙从水里站了起来,搀起了师父:“师父,快到家了,我搀着您。”
魏文亮捡回了雨伞,师徒二人到了家。舅老爷还真以为武魁海是去厕所了。见这对师徒一块回来,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舅老爷就明白了。魏文华却没想到,说:“一块回来的?师父,您不是打着伞了,怎么都浇湿了?”
“师父背着我……”魏文亮把经过说了一遍。
狂风暴雨,师父亲自去学校接徒弟,魏雅山两口子很是感动。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师父隔个一两天的就去学校接趟徒弟。
“家长”接孩子放学,这在当时,几乎没有。也是因为师父实在爱这个徒弟。他了解了魏文亮的历史——一个12岁的孩子充其量也只有12年的历史,很爱这个徒弟懂事,聪明,有脑子。的确,魏文亮自7岁那年进了相声门儿,无论有多么难多么累,从没有打过退堂鼓,甚至没有一点儿“退出”的想法。干上这行了就爱上了这行,而且不遗余力。师父听过他的几块活,跟别人说的都不大一样,就是说他虽然还很小,但对段子真有个琢磨劲儿。而且经他改动的地儿还都不错。说他聪明,还因为他会说相声,还能唱太平歌词和快板,尤其是唱快板,他会唱《万盏灯》、《小黑妞》、《诸葛亮押宝》等,词儿背得滚瓜烂熟,还很有点儿高凤山的味儿。唱快板并没人教他,他是听话匣子学的,听了几遍就能唱了。师父听了称赞不已,还请人给他做了一副板儿。徒弟好,师父满意也就玩儿命地教。毫无疑问,又要上学又要学活,脑子够累。这天的晚上,魏墨香包了猪肉茴香馅的饺子,舅老爷出去打了酒,还买回了一大包猪头肉,几个大人就喝上了。俗话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喝到了兴头儿上,就说到了他上学的事。师父说:“要说上学是好事,能认识几个字儿。可也真耽误事。凭这小子的能耐,要是上地儿……噢,他在锦州,在秦皇岛不是很火吗?在天津卫虽说说相声的一抓一大把,他肯定也错不了。为什么?他还小,说着练着,练着说着,用不了几年,一定能上去。依我说呀,这学上不上的两可。我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七竖八的,怎么样,当年听师父说活,听了就记住了,记住了就使了。我看他比我的脑子还强,没问题。”武魁海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干脆就别上学了。魏雅山两口子不大同意,可是师父说了,他俩也说不出什么。舅老爷掂量师父的话,却觉得十分有理。所以他接茬儿最快:“对,对。师父说得对,长江就别上学了。”
魏文亮的脑子全都扎到相声里了,听舅老爷这么说了,他当然高兴。恨不得明天就不去学校了:“不上了不上了,我就跟着师父去说相声!”
让不让魏文亮继续上学,听了武魁海和舅老爷的话,魏雅山也动了心。最后也只有魏墨香还坚持让孩子上学。然而,当着师父的面,她也不好说话。直到入了夜,两口子上了炕,她才说:“我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还是该让长江上学。”“算了,多识俩字儿少识俩字儿的没多大关系。瞅他师父,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俩仨,肚子里的玩意儿少吗?我看还是师父说得对,这学上不上的两可。不还有一个多礼拜就放假了?依我说,把这个礼拜对付下来,不让他上了。”
魏墨香绝对是个贤妻,尽管她还想不通,可还是听了丈夫的。魏文亮才上了不到三个月的学,就辍学了。
天津卫可演相声的地儿很多很多,南市三不管就有块地儿。武魁海就想让魏文亮、魏文华去那块儿试试。谁想到他跟管事的说了,却遭到拒绝。武魁海很倔犟,听也不听,扭头走了。对魏文亮姐俩说,“俩宝贝儿,争气,懂吗?大虾仁儿好吃不好吃?想吃‘蹦虾仁儿’吗?长能耐!”
这事对张寿臣说了,张寿臣点头说:“这话对。宝贝儿,光是有好师父,还不行,自己得下功夫。要不怎么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呢。”
魏文亮听了一句话没说,而是把小拳头握得紧紧,不是打架干嘛要握拳头?在他的还很不成熟的心灵里,正下着决心:一定要说好相声,别让人家瞧不起!
“师爷,师父,”魏文华的心里也憋着气儿,“放心吧,等我们姐俩有了能耐,那管事的再请咱,咱也不去!”
“去!”魏文亮说。
“那咱也太没出息了!”魏文华说。
“不对。”魏文亮的小拳头还握着,“去,不过他得给咱双份儿的份子钱,少了钱,不去!”
魏文华应得可够干脆:“那行。”
这小姐俩的话很有气魄,还挺有意思。所以张寿臣和武魁海都笑了。武魁海说:“够有志气的。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谦德庄、地道外有的是地儿,明儿咱去文富茶社。”
就在这爷几个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叫七儿的小伙子,二十岁上下,总在三不管摔跤,跟武魁海挺熟。来了就叫“武老板”,说:“场子管事的晚上请您喝两盅……”
“不去!”没等七儿说完话,武魁海就瞪了眼,“七儿,你跑腿儿送信儿,我谢谢你。你回去把我的原话告诉他,想打哭了然后再哄乐了?我武魁海不吃这套!”
“您听我说……”
“不听!七儿,我怎么说的,你回去就怎么跟他说。”
“这……”
“什么这呀那呀的?我武魁海不是个孩子,你回去再加上两句,我去找他,让俩孩子在他的地儿上使活,那是瞧得起他,是抬他的点儿。他愣把我给撅了,让他等着瞧,看我是怎么把这俩孩子给扒拉出来的!”
七儿挨了窝,可是给武魁海挑起了大拇指:“武老板,我算是服您了。那我就告辞了。”
等七儿走了之后,张寿臣说:“魁海,你也真够倔的。怎么也得听他解释解释?”
“叔,他干嘛不让俩孩子上他的地儿?您知道吗,在他那说相声的,有几位真像样儿的?能接这俩孩子的场?门儿也没有。他安排了俩孩子,就是怕得罪人。”
“你既然知道,干嘛还跟他过不去?”
“叔,我这人您还不知道?都在一个场子里使活,那就是打擂,就是比武,有能耐的就得吃‘蹦虾仁儿’,没能耐的就得回家去好好练,长能耐。噢,有点儿能耐的不要,就是因为怕得罪人?那像话吗?不是把俩孩子给耽误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要说是这个理,可是……”
“叔,您什么都别说了,我武魁海不听您的,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寿臣听了,还能说什么?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半天没说话的魏文亮突然蹦出了一句:“师父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