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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魏文亮惹了个大祸
武魁海说“明儿去文富茶社”,转天果然去了。这家茶社坐落在谦德庄,条件比不了永和楼,但还说得过去。茶社掌柜的跟武魁海很熟,对武魁海收徒的事早有耳闻,也听说了这俩徒弟不错。今天这师徒仨来了,他说:“武老板,这块地儿就是您的,您来了,我欢迎;您呆腻了,我欢送。”
这掌柜的会说话,也会办事,当天就给这师徒仨安排了场。武魁海使单口,魏文亮、魏文华使对口。头次跟师父出来演出,姐弟俩铆足了劲使《八扇屏》,沾包袱就响,而且几段贯口儿贯得流畅,真使谦德庄这一带的观众耳目一新。掌声、叫好儿声不绝于耳,他俩又回了三次头。武魁海,还有掌柜的始终站在了台口,支楞着耳朵听。武魁海不断地点头,偶尔也摇头。在听的过程中,掌柜的基本上没怎么摇头,除了笑就是点头。他是很满意的。等姐弟俩下了场,他说:“不错,真不错。武老板就是有眼光,收了俩好徒弟。走,对过那家小馆儿的羊肠子味儿不错,去那吃。我做东!”
“我领您的情了。”武魁海说,“这俩孩子,您听着还可以,就算是没砸您的买卖。”
“这叫什么话?别说您,就说这俩孩子,来我这,就是抬文富茶社的点儿。”掌柜的太会说话了,“走,去吃羊肠子。不去,那是瞧不起我?”
“改日。”武魁海说,“今个儿有特殊事,我老娘在家给我们爷仨准备了,三鲜卤、四个碟儿捞面。掌柜的,要不您跟我走,咱哥俩儿喝几盅?”
“我跟您去小树林呀?我这还一堆子事呢。武老板,从这到小树林,道儿可不近,别忘了晚上您爷仨还有场呢?”
“您放心,误不了。”
掌柜的说得对,从这到小树林够远,少说也得有个七八里地。所以,不管是魏文亮,还是魏文华,都觉得奇怪:晚上还要赶回来,跑这么远,就为了吃一顿捞面?
爷仨出了文富茶社。武魁海雇了两辆三轮儿,他坐一辆,姐弟俩坐一辆。七八里地,不到半个钟头也就到了。进了家门儿,看见老太太正坐在炕上补袜子。武魁海二话没说,进来就跪下了:“娘,儿子给您拜寿,祝您寿比南山!”
原来是老太太的寿诞之日。顿时,姐弟俩就明白了,根本就没用商量,几乎同时跪下,一块儿说:“奶奶,我们姐俩给您拜寿,给您磕头了!”
“起来,都起来。”老太太掉了几个牙,一笑露出了牙床子,更显得和蔼可亲。“好好好,我有了孙子、孙女。”
“师父,”魏文华说,“奶奶的生日,您怎么不告诉我们?我爸我妈也得买点儿什么,来给奶奶过生日呀。”
“师父,”魏文亮说,“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您不说,瞧,我们姐弟俩空着手就来了。”
武魁海“嘿嘿”地笑了:“想不空着手呀?好办,把兜儿里的钱都掏出来,就算买东西了。”
得,这下可把魏文亮叫呲了。别说他,就是魏文华的兜儿里能有几个钱?不过他有话:“您要是早说,我们不就找妈要钱了?”
老太太始终在笑:“你们的师父说了,大老远的,就不让你爸、你妈跑了。再说,来了能空手?谁的日子都不富裕,能省点儿就应该省点儿。”
“您说了半句话。”魏文亮的眼一眨,“还有半句没说。”
老太太一愣:“哪半句?”
“不该省的就别省。”
老太太听了就“咯咯咯”地笑了:“魁海,你听听,这哪像一个孩子说的话呀!”
武魁海点点头:“他是会说话,也懂事。”(今天是老太太的生日,魏文亮、魏文华就记在了心里。从第二年起,他全家人都来给老太太过生日,直到1957年老太太仙逝。)
老太太已经炒好了菜,打好了卤,焯好了菜码儿,还有红粉皮,看着就喜庆。就等着这爷仨回来再煮面条。武魁海把老太太请到了炕头上,他要去下面条。哪还用得着他干,魏文华抢着下了面条。魏文亮也不闲着,包蒜,放在蒜罐子里捣。瞅着俩孩子干活儿,老太太笑得眼都睁不开了:“这俩孩子真可人疼,魁海呀,好孩子叩了你,你可得用心教,得让孩子的能耐超过你才行。”
“娘,您就放心,我说过不收徒的,收了就得把他俩扒拉出来,要不我也栽跟头。”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把蒜罐子拿过来,你捣蒜,别让文亮受罪了。”
别看魏文亮学相声挺灵,捣蒜却笨,蒜锤子下去了,一瓣一瓣的蒜就从罐子里蹦了出来。他说:“奶奶,您看这蒜老往外蹦,它是不是嫌疼呀?”
别说老太太,武魁海听了这句话也喷了。他笑着接过了蒜罐子:“不说自己笨,给自己遮臊!”
魏文华煮熟了面条,盛了满满的四碗。老太太看见了,笑着说:“文华,那怎么吃呀?”
“怎么吃?”魏文华莫名其妙,“拿筷子吃。不是?”
魏文亮又充能耐了:“你可真笨,盛得这么满,还怎么盛卤?怎么放菜放菜码儿?奶奶,您说是不是?”
“是,是。”老太太说,“你是一会儿笨,一会儿精!”
“干活的时候就笨,该吃了,精了。”
老太太又笑了:“你说话就逗人,你师父像你这么大,可没你这两下子。”
满满的一碗面条挑出去半碗,就有了放菜的地儿。武魁海说三鲜卤,四个碟儿捞面确实不假,卤里有大对虾块儿。四个碟儿是:肉丝炒香干、熘鱼片儿、木犀肉、糖醋面筋丝儿。东西好,老太太的手艺又不错,真是好吃。魏文亮吃了一碗就不吃了,武魁海奇怪,就问:“怎么不吃了?不好吃?”
“好吃。师父,一会儿我跟姐姐使《黄鹤楼》,吃得太撑,就唱不出来了。”
“爷们儿,对!”武魁海摸着魏文亮的脑瓜顶儿,“这人是得靠吃活着,可是得明白,该吃的时候吃,不该吃的时候不吃。看这面条好吃就咧开了腮帮子,吃个大饱肚子,使不了活了。要说不吃了,是对。可是你还得吃,你忘了,你在谦德庄使活,这离那远了,到了那儿,肚子的东西也就‘溜达’得差不多了。”
魏文亮眨了眨眼:“要不我再来一碗?”
老太太听魏文亮说话就笑:“这宝贝儿说话真逗,让人听着心里不只是舒坦,还老想笑。”
魏文亮又吃了一碗。爷仨又赶回了文富茶社。是不是面条不搪时候?晚上下了场,武魁海觉得有点儿饿了,就拉着小姐弟俩吃了夜宵。这是一家回民馆儿,专卖羊杂碎羊肠子羊汤,东西真是不错。掌柜的姓马,厚厚道道的。他跟武魁海很熟,见武魁海又带来了两个徒弟,羊汤盛得很糨,还盛了一碗清炖羊下水。武魁海要了一壶酒,边吃边喝着。俩孩子还不饿,一人只吃了一个芝麻烧饼就饱了。和马掌柜熟了以后,魏文亮也就隔三岔五在这吃上一顿。说到了马掌柜的小馆儿,后话前提,魏文亮给小馆惹了个大祸,让马掌柜倒了大霉。
这是发生在三年以后的事。
在文富茶社说相声的还有一个孩子,比魏文亮大不了几岁,叫王文进,是杨少奎的徒弟,跟魏文亮同辈。要是论一个“嘎”字,魏文亮、王文进是不分上下。一天中午,他俩在小馆儿吃完后,出了门看见了门口的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十几壶酒。每壶都装着二两酒。因为有的酒馆儿掌柜利欲熏心,常在酒里兑水,工商人员就经常检查。检查的方法很简单,把一只像温度计一样,但比温度计要长得多的测量表,往酒壶里一插,就可以测量出酒的度数。马掌柜为人老实,是不会往酒里兑水的。他哪想到魏文亮、王文进这次淘气出了圈儿,两个人嘀咕了几句后,王文进挡住了马掌柜的视线,魏文亮拿起了一个酒壶,把里边的酒往另外的一个酒壶里倒,一倒就倒出了一大半,然后就往少了酒的这个酒壶里倒满了凉白开水。
往酒壶里兑了水后,二人躲到了一旁,偷偷地笑。
也是真巧,偏在这时候工商局的人来检查了,一个同志拿出了表往酒壶里插,插的正是兑了水的酒壶。往酒里兑水也算是个奸商,工商局的一个大高个儿的同志狠狠地瞪着马掌柜:“你可够黑的!心是不是让狗给叼走了?顾客花了钱,你是让人家喝酒呀,还是喝水?”
马掌柜傻了眼:“酒……酒里有……有水……”
“刚量了你也不是没看见,还装哪门子傻?”
“同志……”
“什么都不要说了,先关门。怎么处理,等通知!”
马掌柜当然要解释,可是赶上了事,就拙嘴笨腮了,怎么说也是说不清。工商局要处罚马掌柜,理所当然。为了保护老百姓的利益,对奸商的处罚很重。除了关了小馆儿的门,还做出了罚款的决定。马掌柜有口难辩,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毫无办法,马掌柜只得认倒霉。还好,魏文亮、王文进做了坏事后,还没走,工商人员就来了。惹了祸也是害怕,马上就溜之大吉。他俩溜了,被马掌柜看见了后影儿。当时马掌柜都晕了,也就没想到是他俩捣的鬼。等工商局的同志走了之后,他马上想到了那两个偷偷溜走的淘气鬼。想到了就气不打一处来。文富茶社就要开场了,武魁海正蹲在最后一排的长板凳上抽烟。马掌柜进来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指着武魁海就说:“你那俩孩子给我惹了大祸,你还在这没事似的抽烟!”
“马掌柜,”武魁海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俩惹什么祸了,您别急,跟我说说。”
“这俩小子在酒壶里兑了水……”
等马掌柜的说完了经过,武魁海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他说:“马掌柜,我这就去问他俩,是他俩干的,您的损失我包赔。”
“还用问?就是他俩,还能有错儿?”
“那也得问个清楚呀。您别着急,要是他俩干的,您看我怎么收拾这俩小子!”
马掌柜就是厚道,听武魁海这么说了,又怕俩孩子倒霉,就说:“您问问是应该的。如果是他俩干的,说几句就算了,可千万别打。孩子有几个不淘的?您说是吧?”
马掌柜的这番话被魏文亮、王文进听个满耳。原来他俩知道惹了祸,也想到了马掌柜会来找师父告状,就躲在了门后看动静。马掌柜果然来了,他俩就蹲藏在了马掌柜的身后。听马掌柜这么说,他俩很感动。就冷不丁地站了起来,倒把武魁海和马掌柜吓了一跳。王文进说:“是我们俩干的。”
他说着就耷拉下了脑袋。
武魁海是真生气:“你们还真敢承认!”
魏文亮的脑袋也耷拉着:“大丈夫,敢做敢当。”
这句话太突然,愣把马掌柜给逗笑了:“小毛孩子,脱开裆裤没几天吧,还大丈夫呢!”
武魁海也想笑,可是没笑,憋住了:“你俩也太淘了,给马掌柜惹了多大的祸!记住了,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
师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几句。没有骂没有打,甚至没有大声的训斥。所以俩孩子听了就大惑不解:师父也太好说话了?俩孩子还是“毛儿嫩”,惹了这么大的祸,师父怎么能说几句就了事?那也无法跟马掌柜交待呀!
武魁海当然有他的想法。
原来,魏文亮就要上场了,今天他使的活是《汾河湾》,而给他捧哏的是“寿”字辈儿的尹寿山。还是在秦皇岛的时候,他就经常使这块活了,而且使得还很不错。后来回到天津卫拜了武魁海后,又听了师父的这块活,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相声,什么是真正好的相声演员。也是真喜欢这个段子,真喜欢师父的表演风格,再使这块活就走了师父的路子。本来每使这块活就很响,再按师父的路子使,就更好,更响了。尹寿山在他的拜师会上就看过他的这块活,觉得“这小子行”。还跟武魁海说有机会他要“给这小子量活”。今天魏文亮使《汾河湾》,尹寿山捧哏。这是祖孙二人的头次合作。如果武魁海为酒里兑水的事狠狠处治了他,那么肯定影响他使活。有什么事就等他下了场再说。惹了这么大的祸,武魁海能轻饶他吗,不可能。
武魁海看着粗粗拉拉,其实是个很细致,颇有心计的人。
一会儿尹寿山来了,武魁海根本不提魏文亮惹祸的事。祖孙先对了话,该上场了,尹寿山嘱咐魏文亮“稳着点儿”。魏文亮点了头,说“您放心”。也许是因为这祖孙二人第一次合作,一上台就得了个碰头彩。观众大多听过尹寿山给阎笑儒量的《汾河湾》,听爷爷给孙子量这块活还是头回。这个段子里有这样的几句词儿:
魏文亮 柳银环和薛平贵是什么关系?
尹寿山 夫妻关系,两口子。
魏文亮 那我?
尹寿山 你是我媳妇儿。
魏文亮 那我可得跟您声明……
尹寿山 声明什么?
魏文亮 我们俩这种关系,可是暂时的。
尹寿山 嗨,长久的我也不要你。
魏文亮 我也不跟您呀!
这几句词儿可以说是固定的,几乎谁都是这么使。也是因为观众大多都知道“我们俩这种关系,可是暂时的”的这个包袱,没有了“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也就不能称其为“包袱”了,然而,魏文亮使了就响了。或许是因为他太小,声音太脆、太亮吧?还是因为他在抖这个包袱时使了个相儿?再有,“我也不跟您呀”也应该是个包袱。他使这个包袱有绝的,在这句话的后边加上了四个字:“我的爷爷”。正是多了这四个字,就引起了观众的大笑。
一段《汾河湾》使完。这祖孙下了场,尹寿山摸着魏文亮的脑瓜儿顶,连说:“孙子,跟你使了这段《汾河湾》,爷爷今个儿算是使美了。你小子,怎么说呢……前途无量!”
武魁海始终站在台口,他给把着关了。尹寿山夸魏文亮,他也兴奋不已,一把就把魏文亮搂在了怀里,还亲了一口:“爷们儿,活使得不错!真不错!以后就得这么使活。还别说你刚惹了祸,往酒里兑了水,以后你就是往派出所里扔砖头儿,师父给你搪去!”
尹寿山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武魁海,又看了看魏文亮,说:“什么事呀?怎么还要砸派出所?”
魏文亮知道自己刚惹的不是小祸,就耷拉下了脑袋。武魁海说:“您瞧他都低头认罪了。”于是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尹寿山大笑:“哈哈哈……真他妈的淘出了圈儿。魁海呀,可不能让人家马掌柜的吃亏,你得带着这俩淘气鬼去趟工商局,把这事跟人家说清楚。”
武魁海点头:“您就是不说,我也得带他俩去。”魏文亮始终低着头,还偷着笑。武魁海又说,“你还笑,今个儿要不是活使得好,哼,我不敲断了你的腿,那才怪!”他说着,“扑哧”笑出了声。
魏文亮琢磨:有意思,活使好了,还能挡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