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三章
四、摆枝
武魁海实在爱魏文亮,也爱魏文华。别看他头天就去送魏文亮上学,办别的事却是板是板,眼是眼,丝毫也马虎不得。想当初魏文亮拜张文斌,磕了个头就算是确立了师徒关系。而武魁海却要摆枝,也是应该摆枝(相声界将拜师的过程称为摆枝)。尽管魏文亮已经说了五年的相声,但是在锦州、绥中、秦皇岛说的相声,他还算是一个井底之蛙,没见过多大的天。也真该让他见识见识,懂点儿相声这行的“规矩”。初生的牛犊虽不怕虎,可是要在这行里混,一定得有能耐。更重要的是要有人缘,得结识有能耐的长辈。武魁海要摆枝,这真是魏文亮的福气。
1952年5月22日,是个大喜的日子。在南市聚合成饭庄,魏家摆了六桌酒席。听说武魁海破例收徒,真来了不少说相声的。其中有不少的名家,有“寿”字辈相声演员的掌门人张寿臣,同是“寿”字辈的李寿增、尹寿山,还有和武魁海同辈的赵佩如、朱相臣、阎笑儒等人。真是热闹,魏文亮毕竟还小,瞅瞅这位瞅瞅那位,俩眼似乎不够用的。当然人们也都看着魏文亮姐俩。琢磨着武魁海所以“食言”收徒,甭问,这俩孩子准有点儿玩意儿。人们正琢磨,武魁海开了口:“我这辈子说话不算话,这还是头一次。我干嘛要收这俩孩子?屁憋的?可不是。眼睁这俩孩子实在招人喜欢。也许您说了,招人喜欢的孩子多了,干嘛要收他俩?不为别的,一句话:这俩孩子是说相声的料儿,好料儿。老少爷们儿们不信,没关系,呆会儿各位吃着喝着,就让俩孩子说一段,是看这俩孩子的玩意儿,也是请各位说说我武魁海是不是有眼力。寿老(张寿臣)在这,寿增叔、寿山叔,佩如大哥……也在这,还有各位,都说说我该不该收这俩孩子。如果说我收得对,就让俩孩子拜师爷,拜叔叔大爷们。如果说我不该收,没说的,这俩孩子,我不收了。”
“听您说的,您的眼光错不了。”不知是坐在哪张桌子上的,也不知是哪位,说了这句话,“那就让俩孩子磕头吧。”
“对,那就磕头吧!”又一位说。
魏文亮心里还琢磨:我跟姐姐还得说一段,说得不好,师父就不收我们了?虽说他不怕,可在这么多的前辈面前说相声,多少还是有点儿顶瓜怵头。听那二位说“磕头吧”,他一拉魏文华的袖子,小声说:“现在就给师父磕头!”
魏文华也有心眼儿,点了头。小姐俩突然跪在了武魁海的脚下,异口同声:“师父!”
武魁海绷不住就笑了:“这就磕头了?收了,收了,我收你们姐俩了。你叫魏其坤,小名长江。你叫魏春华,小名小春子。拜了我,进了这个门儿,名字得改改,你们应该是‘文’字辈儿的,名字我想好了,你叫魏文亮,你叫魏文华。”
小姐俩答应得干脆:“哎!”
该拜长辈了,头一个拜的是张寿臣。俩孩子磕了头叫了“爷”,张寿臣对武魁海说:“嗯,看这俩孩子的相儿,就错不了。”
武魁海挺得意的:“一会儿您再听听他俩的活。”
“使什么活?”
“对呀,使什么活呢……”
一般说徒弟在摆枝拜师时是不用使活的。就像武魁海收徒跟别人不一样似的,他让两个新收的徒弟在拜师会上亮亮相。显显能耐,徒弟有能耐,就能给他“这辈子不收徒”找个台阶。可是让徒弟使活是个临时的动议,张寿臣问“使什么活”,他也没个谱儿。
魏文亮已经想好了一块活:“师父,我想使《汾河湾》,您看行吗?”
武魁海听说这小姐俩要使《汾河湾》,心里就有了底,因为他听过他俩使这块活。他本想说几句,可是张寿臣先开了口:“柳儿?还是梆子柳儿?我得好好听听。”
魏文亮真会说话:“爷爷,我们姐俩根本就不会使。您跟几位师爷,还有叔叔、大爷们听了,就知道我们姐俩哪使的不对。您好给我们说说,拾掇拾掇。”
“嘿,爷们儿真会说话!”赵佩如满脸是笑。
这时伙计们上菜了。聚合成是天津馆儿,上来的菜是天津“八大碗”。炖鳎目鱼、烧海参、熘虾仁、四喜丸子……酒是直沽高粱。武魁海对张寿臣说:“叔,让大家伙儿吃着喝着,听这俩孩子使活。怎么样?”
张寿臣点了头:“好啊。”
“各位,”武魁海抱拳作揖,“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让俩孩子给各位使块活,《汾河湾》。孩子还小,肯定毛病少不了。俩孩子我收了,不也是各位的徒弟?都给挑挑毛病,说说。干嘛?让俩孩子长长能耐。都把杯子端起来,我敬各位一杯!”“我也敬各位一杯!”魏雅山也端了杯,“我俩孩子今儿拜了武老板,就是入了门儿。俩孩子小,不懂事,以后有个做到做不到、说到说不到的,还望长辈儿们包涵。我这先谢谢各位了。”
头一杯酒干了,客人们静了下来。这时魏文亮、魏文华走到了前边,俩人躬鞠得够深。桌子上的菜冒着热气儿,散着香味儿,却几乎没人动筷子,都全神贯注听《汾河湾》。按说《汾河湾》是块老活,在座的人几乎没有不会使的。所以说谁听了也不会笑。关于这方面,武魁海、张寿臣、赵佩茹、魏雅山两口子,包括在座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可还是都聚精会神地听,但人们的心态却不一样。从不收徒的武魁海突然收徒,又都不了解这两个好像从天而降的孩子,就真想看看俩孩子的水平。而有的人却想看两个孩子的笑话。应该承认武魁海的玩意儿真好,肚子也宽敞。可是他为人倔犟,眼里揉不进沙子,你真有水平,他真服你,尊敬你;你的能耐差点儿,他真不服,甭管你是天王还是地老爷。一些个别的从旧社会过来的老艺人身上存在着一些旧习气,自然而然,就有了“当面捧,背后刨”的现象。而这样的人当然就想看笑话,不是看两个孩子的笑话,而是看武魁海的笑话。这点儿,武魁海的心跟明镜儿似的。但他不怕。眼睁除了《汾河湾》,这些日子他还在魏家听了俩孩子的另外几块活,比如《八扇屏》、《报菜名》、《珍珠衫》、《捉放曹》等。何况他又听过《汾河湾》,所以他相信俩孩子能使好。当然也不是很有水平,只要能够把握准包袱口儿,说得流畅,别磕磕绊绊的就可以。即使使得不好,也没什么关系,眼睁孩子刚叩他,他还没有正式给俩孩子说活。就是使砸了,他也能体谅,无所谓,大不了那些人说他没眼光。他坚信在他的调教下,俩孩子一定能成角儿。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俩孩子使了,居然让对《汾河湾》这块活滚瓜烂熟的前辈们都笑了。笑得毫不勉强,笑得很开心。
俩孩子真行,尽管是在前辈们跟前说相声,却丝毫不怯阵。而且撒开了使,用今天的话说,是“超水平发挥”。前辈们认为俩孩子使得好,并不是有多么高的技巧,而是声音好听,学唱也很到位,不跑调不走板,字正腔圆。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使包袱不是背课文,而是根据时间、地点灵活地做了变化。比如:
魏文华借问大嫂,此处什么所在?
魏文亮聚合成。
魏文华聚合成?
魏文亮聚合成饭庄,你瞧,都是好吃的,你不来二两?
再比如:
魏文华你应当有韵。
魏文亮什么?
魏文华你得有韵!魏文亮有不了!我才12岁,肚子里怀个八斤半的大胖小子?
这样的包袱、尤其是第二个包袱,把所有的人,也包括武魁海、张寿臣、赵佩茹都逗得忍俊不禁。一段《汾河湾》下来,饭堂里有了掌声,也有了叫“好儿”声。张寿臣高兴得把魏文华、魏文亮叫了过来,一只手搂着一个,夸奖不迭:“好,真好。这行饭你们小姐俩算是吃定了。这辈子饿不着。”他说着把头一扭,“魁海,他们的确说得不错,可也有不少的毛病,就靠你给扳了。”
“叔,您就把心搁在肚子里,扒拉不出来他俩,我也就不是武魁海了。”
“这我信。”张寿臣又对魏雅山说:“您有这两个孩子,是你们老两口子的福分。”
“是呀是呀。”魏雅山忙说,“这俩孩子交给武老板,我们也就放心了。您说是吧?”
魏文亮姐俩也是不闲着,到各桌转,又是让酒又是让菜。无论到了哪桌,长辈们都要说几句,当然都是“不错”、“有出息”一类的话。这姐俩听了就点头。此时,一个四十岁上下,身材不算高的人,先端杯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往桌子上一撂:“‘小怪物’到底是谁?从实招来!”
魏文亮先是一愣,但马上就明白是这位长辈逗他,立刻进了戏:“我招,‘小怪物’是我。”他说罢,把头一低,真像是被审的样子。
那人大笑:“抬起头来,恕你无罪。”
魏文亮把头抬起:“谢大人!您是哪位呀?”
“班德贵。”
“我眼拙,认不出您了,还望恕罪。”
“再‘恕’就‘恕’你两回了。”
“早上起来,‘恕’(漱)了两回?您也太卫生了。”
“啊?我这漱口哪?”
班德贵和武魁海同辈,他跟魏文亮的对话,就像使活,也真有效果,听到的人没有不笑的。就是班德贵自己也笑了。说:“你小子真灵,跟我砸上挂了。”他转过脸说,“魁海,俩孩子叩您,是他俩的福儿。我那年去锦州,在一个大棚子里就听过他俩使《地理图》、《铃铛谱》、《八扇屏》什么的。好,是真好。使活不错,相儿也好。您也许不知道,那阵儿他留了一条小辫儿,老长老长的,戴着个大项圈,站在小板凳儿上使活。有意思。当时我就有心收他。可我当时是路过锦州,在那儿人生地不熟的,人家知道我是谁呀?不过没收他也对了,要不他还能拜您?说句不该说的话,收这俩孩子,也是您的福儿。给您栽不了跟头,只能给您露脸。”
武魁海心里高兴,可嘴上只说:“但愿吧。”说着,顺手举起了杯子,“我收俩徒弟,诸位都来捧场,我这谢谢诸位了!”话落地,他一仰脖儿,喝了个底儿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