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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回天津卫
不是最亲的人,却胜似最亲的人,张文斌去世,小小的魏文亮心痛欲绝,一直过了六天才去“雨来善”。今天他,还有魏文华往台上一站,还没张口就得了个碰头彩。这姐弟规规矩矩鞠了躬,然后直起了身子。平时,他只要上台就笑,今天却没了笑。按说这是不该的,作为一个相声演员,上了台就应该把一切都忘掉,哪怕是没了最亲最近的人,也不能把悲痛带到台上。他一脸严肃地说:“‘小怪物’有些日子没来伺候各位叔叔、大爷了,因为我师父没了。他这一辈子没讨过老婆,没儿没女。师徒如父子,我给师父披麻戴孝打了幡……”
魏文亮说到这,一个大嗓门的观众叫了一声:“孝顺!”接着居然站了起来,“‘小怪物’,你没了师父,我们照样捧你!”
“是呀是呀,我们捧你!”又一个观众说。
“你几天不来,我们可想你了!”另一个观众说。
这位观众的话音没落地儿,园子里就响起了掌声,魏文亮深深地鞠了躬,眼角挂满了泪花。他说:“谢谢、谢谢。有十多天没登这个台了,我也是想各位叔叔、大爷。今个儿我和姐姐魏文华伺候各位哪段儿?在这个台口儿我还从没使过的一块活:《六口人》。也许那位说了,这不是块小孩儿使的活吗?没错儿。您别忘了,我今年11岁,是个小孩儿,使这块活还可以吧……”
又是那个大嗓门儿的观众,大叫:“可以!太可以了!”
又有观众接茬儿:“‘小怪物’,这块活我们还真没听过!”
观众可真好,好就好在是真捧场。观众的心里有准绳,好演员真捧,不好的演员真哄。这时,观众捧他的场,他很礼貌地鞠了躬。又说:“我今个儿干嘛使《六口人》呢?就因为我师父给我说的第一块活就是《六口人》。”
大嗓门儿观众嗓门儿是大:“使这块活纪念你师父,你小子是有心的!”
魏文亮又说了一声“谢谢”,才开始了入活。真的入了活,他也就全身心地投入了。该响的包袱准响,效果很好。在观众的掌声和叫好儿声中,这姐弟又返了三个小段儿,观众才“饶”了他俩。
很快就过去了大半年,这天是4月5日,清明节祭亡灵,晚上从“雨来善”回来就给师父烧了纸钱。魏文亮从第一把纸钱燃起就哭,所有的纸钱烧完了还哭。母亲说:“别哭了别哭了,回去歇着,明儿一大早就得起,赶火车。”
就在这天魏家收到了一封信,是从老家天津卫东郊赤土村来的,信中说魏文亮的奶奶病危,催他们一家马上回津。
老人染疾,晚辈应该伺候在身边。就在收到老家的来信后,舅老爷就去了火车站,今天已经没有开往天津的火车了,也只能买了转天凌晨的火车票。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商量,回赤土村看望老人后,还回不回秦皇岛。魏雅山说“不回了。解放了,凭咱一家子的能耐,在天津也能过上好日子”。
其实他想的更多的是叶落归根。魏墨香也说“不回了。五年了,长江可没少给家挣钱。还是个孩子呀!回天津后,就不让他说相声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魏文亮听了就急了,说,“不让我说相声可不行!”
“妈可不是不让你说相声了,是过几年再说。长江,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就挣钱养家了,当爹当妈的就够委屈你了。回到天津后,妈给你买书包买书本,去学堂念书。认识字了,有文化了,再说相声不是更好?”
舅老爷插了话:“你妈说得有理。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你也该进学堂念书了。”
大人们都坚持让魏文亮上学,魏文亮知道是为他好,而且他更知道拧不过大人。就说“我白天上学,晚上还可以说相声嘛!”
魏墨香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说:“等回到了天津再说吧。”
给师父烧完纸后,魏文亮回到家就躺下了。一天两趟“雨来善”,使了三个大段子,返了六七个小段子,真够累的。几乎每天都如此,躺下了马上就进了梦乡。但今天他实在睡不着,还有几个小时就要离开秦皇岛了,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然而,为生活苦练技艺,疲于演出,来这里两年,本该玩玩的孩子却无暇去登气势磅礴的山海关,去观汹涌澎湃的大海。这是一个遗憾。但最大的遗憾还是在这里没了师父。一想到逝去的师父,他流下了泪,泪水湿了枕头。不仅因为在这里没了师父,还因为他在这里头次进了像样的园子,而且很有观众。就要离开这座使他技艺大增、人气飚升的城市,就要离开对他格外爱戴、格外欣赏的观众,他怎么舍得呢?没睡一会儿,母亲把他叫起,又迷迷糊糊地上了火车。火车鸣了笛,似乎才把他惊醒。他扒着车窗向外看,不知不觉扑簌下了泪水。
回到了天津东郊的赤土村,奶奶已经离开了人世间。尽管魏文亮没跟奶奶在一起生活过,而且平时见面也不是很多。可究竟是亲人,亲人没了,他哭得死去活来。等丧事办完了,他一家离开赤土进了市里,在南市口儿斜对过儿的裕德里三条15号院租了两间房。住下了,母亲就张罗着给他联系上学的事。已经12岁的他就要背起了母亲亲手给他缝制的蓝布书包,去学校上学念书了。就在这天的晚上,母亲拿了一把剪子,说:“长江,来,妈把你的辫子剪了。”
“剪我的小辫儿?”魏文亮一听,不禁后退了几步,“您干嘛要剪我的小辫儿呀!”
"明儿就进学堂了,留这条辫子?同学还不笑话你?”
“我不剪!谁爱笑话就让他们笑话。”从未跟母亲顶过嘴的魏文亮今天顶了嘴。
“长江,”母亲好脾气,她把剪子放下后,说,“妈知道你干嘛不愿意剪辫子。这条辫子从小就留着,留了这多年,剪了舍不得,是吧?”
魏文亮听了就点了点头:“是舍不得。妈,我不愿剪辫子,还因为我的辫子没了,我师父知道了,他会生气的。您说是吧?”
师父已经升天了,徒弟剪掉辫子,师父怎么能知道?就是知道了会生哪门子气呢?别说魏文华不理解他的话,就连舅老爷和父亲都有点儿不解。所以父亲插了话:“你怎么就胡说八道呢?怎么你师父知道了会生气?这都哪挨哪呀!”要说知子莫如父。但母亲似乎更知道儿子的心思。她说:“你怎么想的,妈明白。在锦州,就因为你留了这条辫子,你才有了‘小怪物’这个名字。还有,你师父跟你说过,这说相声的不沾一怪,就沾一帅。你怕辫子剪了就不沾那个‘怪’字了,是不是?”
“妈,您说得太对了。”魏文亮沉着脸,“我留着这条小辫儿说相声,挺怪的,人家爱看,多少也占点儿便宜。您说是不是?我跟姐姐要是在天津卫也能火了,挣钱多了,我就不让您和爸爸出去了,在家享福儿。”
母亲笑了,可是笑得并不自然,眼角挂了泪花。一个只有12岁的孩子如此懂事,居然要挑起一个家庭的大梁,当母亲的不高兴才怪。可是也心酸。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理所当然要让儿子过得幸幸福福的。可生在这个家庭的魏文亮,别说没享过一天的福儿,反倒遭了不少的罪。已经5年,在锦州在绥中在秦皇岛,无论是三伏酷夏,还是数九寒冬,儿子有哪一天不出去挣?是挣钱,可也是挣命呀!在锦州时,儿子冬天跑大棚,耳朵边儿冻烂了,两只小手冻肿了,肿得像发面饽饽;在秦皇岛,儿子盛夏在“雨来善”的台上,穿着大褂捂出一身汗,大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段相声下来,地上湿了一片。母亲对此已经深深地烙在了脑子里,可儿子对此却没有一句怨言。怎么能让当母亲的不心如刀绞呢?现在好了,社会变了,回到了天津后,母亲就找到了唱曲儿的地儿,每天要演出两场,所挣的钱足够生活。也该让儿子像个真正的“孩子”了,就是说这么大的孩子是该念书,也是该玩儿的。谁知道事情反了过来,儿子却让父母享享福儿,他去挣钱。难怪母亲笑着要掉泪。
“长江,妈才多大,才43岁呀!就不出去了,就让你养着?”母亲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听妈的话,把辫子剪了,好好念书,把书念出来,能耐大了,妈跟你爸就不出去了,让你养着,跟着你享清福儿。”
看见母亲涟涟的泪水,魏文亮就不再固执。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又用小手去给母亲抹泪。母亲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
转天他就进了慧和小学。从未上过学的他当然插班念一年级。毫无疑问,他是个孩子,但已经12岁的他在班里就显得大了点儿。尽管他身材不算高,跟其他的孩子站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可他自己却觉得多少有点儿别扭。还好,他是4月底入的学,很快就到了暑期。等再开学,只去了一个多月的学校,就和学校“再见”了。满打满算,念了三个多月的书。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