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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天上掉下个好师父
转天,魏墨香的肚子好了。每天的上午她都要买菜做饭,今个儿也不例外,她出去买了几斤小鲫鱼回来,正拾掇着,王管事的突然来了,没空着手,拎了二斤小八件儿。舅老爷看见了就忙着让烟让茶。魏墨香洗了手,说:“瞧,一点儿小毛病,还让您跑一趟。”
“您也是个角儿。”王管事的从一进来就笑,“该来看看您的。怎么样,您好点儿了吗?”
“让您惦着。好了,下午就能去了。”魏墨香说。
“那好,那好。”王管事的说,“我来的意思,是来看看您。如果您还觉着不舒坦,没关系,下午还让您那俩孩子上。这俩孩子,不看不知道,看了,是真有出息。”
魏墨香听了,心里也就明白了:王管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来看她的,其实另有用意,是来叫魏文亮和魏文华的。虽然如此,她却格外地高兴,眼睁一双儿女没晾在永和茶楼的台上,而且很火。儿女有能耐,当母亲的能不心花怒放?
“谢谢您捧这俩孩子。”魏墨香见王管事的喝了口茶,就端起了茶壶续水,“您大概不知道吧,长江每天都要上学的。昨儿晚上从茶楼回来,又写了老半天的功课。怕耽误了茶楼的场,我才让他俩去打了个补丁。”
魏墨香真会说话。王管事一听魏文亮还上学,就有点儿像秋后的茄子,蔫了。可他又想可以让这俩孩子晚上去票一场。不想魏墨香的话绝,把门儿堵得死死的。魏墨香想让儿子上好学,念好书。儿子确实痴迷相声,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她总在想:五年了,儿子没少给这个家挣,也该歇歇了。
王管事的知道没什么“戏”,就要告辞。还没走,又来了一位客人。王管事的见了,就说:“哦,是武老板。”
这位“武老板”看样子有四十三四岁,中等个头儿,瘦骨嶙峋的。脸上密密麻麻全是褶子,两只眼睛不算大,却很有神。他看见王管事也在这里,就说:“是王管事的?您来魏老板家,不用说,是冲着两个孩子来的。”
王管事的一笑:“您料事如神!不过……”
“不过什么?还卖个关子?”
“难道您不是为两个孩子来的?”
“武老板”也笑了:“你来跟我来的意思可不一样。”
这二人说话,魏墨香插不上嘴,她看看王管事的,又看看“武老板”。当她的眼光和“武老板”的眼光对上时,就有了机会。她问:“您是……”
那人说:“武魁海。”
魏墨香一听,忙说:“是武老板!您快坐!快坐!”她又把脸转向了王管事的,“那您就别走了,中午贴饽饽熬鱼。”
“贴饽饽熬鱼。”王管事的不客气,“我正想吃这口儿呢!”
不但是魏墨香,魏雅山听说来的客人是武魁海,也觉得很意外:“是武老板。您的大名如雷贯耳。”
“听您说的,一个说相声的,如什么雷,贯什么耳呀。”武魁海问魏墨香,“听说您昨儿身子骨儿欠佳,好了您呐?”
“好了好了。”魏墨香忙说,“武老板来,您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来您这,是冲着您的儿子、闺女来的。”武魁海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昨儿在永和茶楼听了这俩孩子的《汾河湾》,地道,是个玩意儿。不过有些地儿还得好好拾掇拾掇。不管怎么说,还是真不错。可能闺女大点儿。儿子大不过十二三吧?”
“您好眼神儿。”魏墨香说,“闺女16,儿子12。”
这时,出去给舅老爷买烟叶儿的魏文华回来了。见了陌生人,究竟是大闺女了,叫了一声“叔叔”,就要转身出去。不想被武魁海叫住了:“别走呀,你叫什么来着?”
“小春子。哦,大号,魏春华。”
“不认识我吧?我叫武魁海,也是说相声的。”
“武老板,”魏墨香忙说,“听您说的,‘也是说相声的’。听您这话,不是捧他们小姐俩吗?跟您比,他们那叫会说相声吗?您是九牛,他们不过是一根毛儿!”
魏墨香无论跟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这是她的秉性。跟武魁海说活,当然也很客气,但她的“客气”很实在,不虚伪。她虽不认识武魁海,魏雅山说武魁海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或多或少有点儿江湖味儿,但曲艺圈儿里的人又有谁不知道这个“武魁海”呢?
武魁海1909年生在北京,是旗人,镶黄旗。小时候进过私塾念书,但不是念书的材料儿,没事就跑到大栅栏、天桥去听相声。听得多了,就会说了,开始是玩票,后来磕头拜同是玩票的李少卿为师。这位李先生是银行的职员,肚子里有墨水儿,能把一块疙疙瘩瘩的活拾掇得干干净净。活干净嘴里也干净,票界有能人,这位李先生就是一位能人,而且是一位大能人。所以这样说,还因为他教出了一位好徒弟,就是武魁海。再后来武魁海下了海,在京、津两地格外地有人缘。他的活路子特别宽,能使贯儿,能使柳儿,能使倒口儿,能使绕口儿,包袱爆、脆。尤其使单口“八大棍”,像《张广泰回家》、《马寿出世》、《君臣斗》、《月明楼私访》等,更是拿手。“八大棍”是中篇,在园子里说,一段要说几天,而且在一天里,也要打几次钱,凡是一天结束或该打钱时,别的演员都是在有扣子的地方,留个悬念,为的是抓住观众。他当然也是在有扣子的地儿拍响醒木,但与别人不同的是,每到这时,他留的既是个扣子,还是个大包袱。既抓人又逗笑,在这方面,无人可比。
武魁海突然来了,而且是为魏文亮姐弟来的。魏墨香想他是不是要指导指导俩孩子?就站了起来,给舅老爷使了个眼色,然后就出了屋。她对跟了出来的舅老爷说:“您出去买点儿炸蚂蚱、炸果仁儿什么的,留武老板和王管事的吃饭。”
武魁海跟魏雅山说:“俩孩子根基不错,真不错。”见魏墨香走了进来,他又说,“我可费了老大的劲儿,打听到您住在这裕德里,我就来了。干什么来?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我想收这俩孩子。”
“武老板,您说什么?收这俩孩子?”王管事的俩眼瞪得老大,表情特惊讶,“您不是说着玩儿吧?”
“王管事的,真有你的,在这等着我了?”武魁海把脸扭向魏墨香,“他的意思您不明白吧?我得给您说说。今年我43岁了,我可不是吹牛,有不少人想叩(拜师)我。可我是一个都不收。说句实在话吧,我没看上。想叩我,我不收,就得罪人。怎么办?就放出了话:我武魁海这辈子不收徒弟。得,昨儿见到了您的儿子、闺女,让我的心活动了。”
武魁海所说,完全是事实。曲艺界关于武魁海的传闻不少,说他为人耿直,玩意儿不错,擅长八大棍;还有就是这辈子不收徒弟。刚才的一番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要收魏文亮姐弟为徒。魏雅山两口子大为惊喜。谁不懂得“名师出高徒”的道理!魏墨香听了马上说:“明白明白!我说今儿早上喜鹊喳喳叫呢,我儿子、闺女福星高照,真是福星高照!”
武魁海“嘿嘿”地笑了:“我这人脸皮也是够厚的,自己找上门来,愣让人家拜师父。还有,我说过不收徒弟的,这不是自己找事,抽自己的嘴巴子?”
“您可别这么说。”魏雅山也笑了,“我这俩孩子命是真好,让您中了眼。这也是他俩的福分。”
已经到了中午,魏文亮背着书包放了学,进了屋看见了武魁海,尽管不认识,可他却很礼貌地笑着叫了“叔叔”。
武魁海没答应,说:“过来,你过来。刚你管我叫什么来着?”
“叔叔。”
“错了。叫师父。”
魏文亮大为不解,睁大了一双眼:“师父?我师父没了。”
“哦?”武魁海一愣,“你有师父?怎么着,还‘没了’?”
“我不骗您,我真有师父,师父真没了。”
“谁是你师父?”
“张文斌。”
“他?”
“您认识?”魏墨香忙问。
“嗯。他比我大个五六岁,是北京通州人。在大栅栏,他给我量过几天活。怎么?他没了?”
“胸口里长了瘤子,今年才没的。”魏雅山说,“他可是个好人哪,把长江这孩子扒拉出来了,他也走了。”
武魁海点头:“他是个好人……”
说到了张文斌,很显然,勾起了魏文亮对师父的思念。他的眼圈儿居然湿润了:“是个大好人!天大的好人!”
魏雅山说:“好人不长寿。不说他了。长江,武老板看上你和你姐姐了。要收你们姐俩当徒弟。还不快叫‘师父’。”
魏文亮没叫“师父”,而是说:“我师父老棒老棒!您要是比我师父还棒,我就给您磕头叫‘师父’。”
魏雅山听了极为不满:“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他妈,抽他!狠狠地抽他!”
魏墨香的脸也耷拉下来了,斜着眼看了一眼魏文亮。孩子这么说了,毫无疑问,无论是魏雅山两口子,还是武魁海,肯定很尴尬。但是武魁海若无其事,不但如此,还开怀大笑,笑得声如洪钟。“我要是比你师父棒,你就磕头。这可是你说的?”魏文亮够鬼的,看见爸爸、妈妈都掉了脸儿,就不敢再开口了。
“这么办,”武魁海脸上的笑纹还没退,“哪天你听听我说的段子,我要是不如你师父,你就甭叩我。我要是比你师父棒……”
“我立马儿拜您。”
“爷们儿,你有股子犟劲儿,大了错不了。就凭这点,我收你算是收定了!”
“叔叔,能不能现在就……”
魏文亮的话没说完,魏雅山就把他的话打断:“现在你要干嘛?你要让师父给你使活,是吗……”
“是。”魏文亮不是故意跟父亲过不去,而是他怎么想的,顺口就应了一声。
“我看你是要找挨抽了!是要找挨抽了!”魏雅山又对魏墨香说,“他妈,他这是怎么说话?还有个大小没有?你抽他!抽他!”
爸爸对儿子发这大的脾气,多少年没有过了,可真是破了天荒的事。魏文亮也是太“气人”,上了一扣儿又紧一扣儿。幸亏是武魁海。没有丝毫的不悦。他很大度:“魏先生,您急什么呀?孩子说得对,拜师拜个没能耐的,能学到什么?我还不是也这样,收徒就得收个真像样儿的。我看我们爷俩儿倒是有点儿像。您说是不是?”
王管事的始终在旁边听着,这时插了嘴:“武老板,您什么时候变脾气了?这孩子不是要叩您,我看倒像是要收您。可您这时候却跟棉花套子似的。我说您变了脾气,没错儿吧?”
王管事的话像是激火儿。其实不然,他很了解武魁海,耿直,只要看准了的事,非得干到底不可,就是套上几辆大车也拉不回来。倘若武魁海是个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王管事的也不会这么说。果然,武魁海听了,便冲他一笑,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的脾气甭想改。可这事跟脾气没关系呀?孩子要拜个有能耐的师父,这说明什么?他真想学能耐,胸有大志。我还没收他了,就觉出这孩子挺像我的。哪像?我看不上的,绝不收;他呢,看不上的,绝不拜。一样,一样!我说的没错儿吧?”
“他怎么能跟您比呢?”魏墨香给魏文亮一个眼色,“还不快叫师父!”
“别叫!”武魁海说着就摆了摆手,“现在让孩子叫‘师父’,他心里不是觉着很委屈吗?”他说到这,突然拿起了茶碗,往桌子上一磕,“就在康熙四十三年六月二十二的这天晚上,康熙皇上在寝宫睡觉,夜里子时偶得一兆……”
本来说着收徒拜师的事,武魁海却把“康熙皇上”摆了出来。大人们知道他使上活了,是《康熙私访月明楼》。可是俩孩子不知道,就睁大了眼听。魏文亮没想到这时武魁海一指他:“偶得一兆,知道是什么意思?”
魏文亮摇摇脑袋:“不知道。”
“就凭这点儿,我收你不行吗?好,听着。偶得一兆,就是说康熙皇上做了个梦。梦到什么了?金銮殿失了火。这把火这个旺啊,皇上马上率领满朝文武救火。这时就见从火里出来四个小孩儿,在火里大闹着玩儿,有的起金砖,有的拿大顶。皇上见了,心里这个气呀,说:‘哪里来的顽童,不与朕救火,反倒拆毁朕的金殿!来呀,卫士们与朕拿下!’这四个小孩儿一听,‘噌’,都跳进火里去了……”
武魁海不停地说了下去。还别说两个孩子,就是大人,也包括刚刚买东西回来的舅老爷,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岂止是盯着他,一颗心随着他的讲述时而紧张,时而放松,并且不时地大笑。也是哏,魏墨香听得居然忘了去贴饽饽熬鱼。舅老爷从回来就站着,也不知找个座儿。都听得傻了似的。这时,他已经说到了康熙微服私访出了皇宫:“一出午门皇上可就是一个人了,天黑了,城门也关了。皇上骑着驴往前走了没多远儿,就走不了了。怎么呢?在甬路上边横着两根辖官木,挡着路过不去。皇上就想了:来个人把这木头挪开我好过去呀。就在这时,还真从那边跑过来一位,手里提着一条黑蟒皮鞭子,一边跑着一边喊:‘嘿,老头儿,回去!’他来到皇上面前一站:‘谁叫你打这走的?回去!’皇上一瞧,来的这个人跟要饭的差不多,用鞭子一指,说:‘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我!’那个人一听,这气可就大了,说:‘你怎么说话?人,有叫什么东西的?告诉你,我不是东西。是此地的一品!”他说到“一品”这两个字,那个茶碗又在桌子上?了一下,发出了“咚”的声音。然后又说:“要知这位一品是谁,明儿再接着听。”
“我不是东西”是个包袱;“一品是谁”是个扣子。魏文亮听包袱笑了,听扣子急了,就想:您怎么不接着说呢!
“长江,”王管事的开了口,“武老板给你当师父,你说他够不够格呀?”
魏文亮“扑通”跪下了:“这不寒碜死我了?师父,徒弟这给您磕头了!”
“起来起来!”武魁海说,“这就叫拜师了?不行!”
“您是不是不要我呀?”
“傻小子,”王管事的说,“武老板既然看上你了,能不要你?他收你可不能乌七八黑的,找个吉利的日子,摆枝。”
魏雅山忙说:“是呀是呀。小春子,去看看你妈做好饭了吗,弄壶酒,我陪武老板跟王管事的喝几杯!”
魏墨香根本就没去做饭。原来听武魁海说《康熙私访月明楼》,她也听迷了,竟忘了做饭。还好,舅老爷打了酒,买了酒菜。她马上张罗说:“先喝着,我去贴饽饽熬鱼,再做一锅锅包鱼面汤,一会儿就得。”
王管事的掏出了怀表,看了看:“一点多了,园子该开场了,我马上得走。”
“您走?不吃饭了?”魏墨香说。
“哪天您再请我,我早晚得蹭您一顿。瞧我这命,就想吃贴饽饽熬鱼,做这口儿了,又没福气吃。”王管事的会说话,“武老板,您收了两块好坯子,哪天也得请我喝几盅儿。”
“吃了魏老板又吃我,别把您给撑趴下了。”
“我有肚子。”
王管事的说笑着就走了。魏文亮背起了书包,说:“我一点半上课,也到点了。”
舅老爷说:“那也得吃饭呀?”
“不吃了。”魏文亮说。
“哪能饿着?”桌子上有舅老爷刚买回来的酱牛肉,武魁海拿了两块,“拿着。走,我去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