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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永和茶楼露一手
魏家自从回到了天津卫,魏墨香就在永和茶楼唱曲儿。她会的曲儿多、调儿多,唱得悦耳动听,五年前离开天津时的老观众还在,她回来了,老观众还没有忘记她,她唱了,那掌声依旧:如雷贯耳;那叫好儿声依旧:连续不断。每日的白天、晚上各一场雷打不动。这天吃过了晚饭,她嘱咐儿子好好写作业,正要去茶楼,就觉得肚子里咕咕噜噜的,赶忙去了厕所。方便之后没一会儿,又蹲下了。不知是不是肠炎,拉得够厉害。显然就不能去茶楼了。怎么也得跟茶楼管事的打个招呼,舅老爷说:“我去给你们两口子请个假。”
“干嘛您去?”魏文亮站了起来,“我跟我姐姐去,场不能空,我跟姐姐上一场,替您,也能拿份子钱。”
“不行不行。”魏墨香连连地摇头。她说的“不行”,不是说这小姐俩顶不了她的场,在秦皇岛这小姐俩还不是“雨来善”的主要演员,角儿,场场火她说的“不行”是指另一个方面,“少拿俩钱儿没关系,别耽误了你的功课。”
魏文亮笑了:“妈,写六个生字,一个写十遍;还有十二道算术题,十六减七、九加十八……简单。用不了一刻钟,完事!”
魏雅山显然不信:“你也吹得太邪乎了,一刻钟做完作业?”
“您不信呀?”魏文亮说着就从蓝书包里掏出了书本、铅笔盒,让舅老爷给掐着表,我现在就做……”
“回来再做吧,要去也该走了。”魏雅山突然变了主意,同意魏文亮跟着姐姐去了。
魏文亮当然高兴,几个月没说相声了,嗓子眼儿痒得够戗。魏文华也高兴,她回来后倒是没闲着,不是唱曲儿,就是说相声。她说相声是跟一个叫刘傻子的相互捧逗,也是因为刘傻子说得太一般,进不了园子,也只能撂地儿。今儿要去的是永和楼,而这茶楼是正正规规的园子,魏文华能不高兴?一家人说着话,魏墨香又去了厕所,趁母亲不在,魏文亮跟魏文华挑了挑眼,就蹦跳着出去了。不想还没出院子,就被舅老爷喝了一声:“回来!”
舅老爷的声音着实大了点儿,魏文亮竟打了个激灵。他的脑子也是真快,对魏文华一撇嘴儿:“瞧你美的,有些日子没给我量活了,是不是憋坏了?不带着大褂,你干什么去?”
“你是说我呀,还是说你自己我可天天去小刘庄撂地儿是你憋得要命吧”魏文华嘴也不饶人,“吃不了乱‘布噜’”
“得了,你是天天出去,是上园子吗今儿一高兴,得,你忘带挑儿即大褂 了……”
“你姐是忘了,你就没忘?”舅老爷已经把两件大褂拿了出来,“你们俩呀,枣木棒槌,一对儿!”
小姐俩都笑了。接了大褂,转身走了。
裕德里就在南市口儿对面,出了胡同过了和平路就进了南市。路很近,这小姐俩走着就商量着使哪块活,定了使《汾河湾》。定着活也就到了永和茶楼。较之秦皇岛“雨来善”的那个园子,永和茶楼似乎更好一点。不说硬木的桌子椅子,就是茶壶茶碗也比“雨来善”的讲究,起码是瓷儿细。这小姐俩进过这里。尤其是魏文亮,就在上个星期日,他在这坐了一个下午。也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敛钱的来了,他一百一百(就是现在的一分钱)的给,敛钱的也说不出什么。虽说给得少,一个下午也有一千七八。但他觉得值,非常值。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头次掏钱进园子,并且听了一段相声。在锦州大棚,在秦皇岛“雨来善”,他都听过相声,自己也说相声,总认为自己说得很不错了。眼睁他还没见过很好的演员,很出色的表演。这次听的是《武坠子》,逗哏的是外号叫“阎麻子”的阎笑儒,捧哏的是外号叫“尹傻子”的尹寿山,这二位高超的演技让他大笑不止,更让他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一个井中之蛙,只是看到了井口那么大的天。就在那天的夜里,他几乎没睡,光琢磨阎、尹二位的表演。他是很小,然而,他却懂得找差距,分析自己的不足了。夜里没睡好,转天上课打了盹儿,理所当然就挨了老师的一顿批。挨了批后脑子还走神儿,想这个星期日还要去永和茶楼,再听阎、尹二位的相声。不想还没到星期日,他和姐姐就提前来了。不过不是听相声,而是说相声。进了园子,台上的一位女演员正唱岔曲《风雨归舟》。尽管很好听,可哪有工夫听呀,就直接奔了后台。
魏墨香排在第四场。岔曲是二场,中间还有段梅花调。这时那唱岔曲的下来了,唱梅花调的演员上了场。按理说魏墨香该候场了。可是她拉肚子来不了,来的是魏文亮和魏文华。这东兴市场和楼上的茶楼主家姓李(1952年尚未公私合营,后收归国有),市场操持茶楼业务的姓王。这王管事的年在50开外,身体微胖,不笑也像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正想着魏墨香怎么还没到,却见来了两个孩子,而且魏文亮来了就说要见王管事的,他理所当然莫名其妙。当魏文亮说了他和姐姐是来替母亲上场演出的,王管事的就睁大了一双眼,目不转睛睨着两个孩子。一会儿看见了孩子手里的大褂,就说:“带着大褂来的。你们穿着合适吗?”
魏文华说:“叔,自己的大褂,穿着能不合适?”
王管事的点了点头:“使什么活?”
魏文亮说:“《汾河湾》。”
“柳儿?去扮吧,这场下来了,你们上。”
王管事的是精明,问“大褂合不合适”,又问“使什么活”,心里就有了底。两个孩子有自己的大褂,又能使《汾河湾》,他自然就知道了这两个孩子所以敢揽瓷器活儿,就一定有金刚钻。其实他完全可以拒绝的。一个晚上少一两场活没什么关系。时间可以灵活掌握。场少了,他可以告诉演员“嗨着使”延长时间 ,场多了,他可以告诉演员“撅着使”缩短时间 。所以说少一两个演员是无所谓的事。然而,他毫不犹豫地让这小姐俩上场,也是因为他心眼儿不错,使了活就有份子钱。何况他也真想见识见识这两只不怕虎的小牛犊儿,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魏墨香是很有观众的,她的老鸳鸯调《风吹铁马》、《孟姜女》等曲目,无论什么时候唱,什么时候都会有掌声有叫好儿声。该她的场了,上来的不是她,而是两个孩子,来听魏墨香的观众当然有些失望。但也诧异,看这俩孩子俊俊巴巴,挺像魏墨香的,就想到他俩可能是魏墨香的一双儿女。待他俩开了口,观众不但再不觉得失望,而且觉得很满足。一段相声可以有几个垫话,平时他俩使《汾河湾》,总是魏文亮说:“你说相声,说、学、逗、唱都会吧?”今天改了词儿,他说:“这场活本来是魏墨香的老鸳鸯调,魏墨香可不是外人,谁?是我们姐俩的妈。她老人家病了,来不了了,没办法,换我们小姐俩伺候您一段相声。那位大爷说了,我们不爱听相声,就爱听老鸳鸯调。好办,太好办了,让她(指魏文华)唱几句,您听听有没有我妈的味儿。”
“哦?”一位前边的观众说,“她会唱?那就唱一段儿!”
“是学我妈唱,唱得好不好的,叔叔、大爷们凑合听。”
魏文华说完就唱了几句老鸳鸯调。她在7岁时就串过窑街唱小曲儿,在跟魏文亮搭档前也是一直唱,唱得当然很不错。她唱了就得到了掌声,也在情理之中。观众没想到的是在她唱完后,魏文亮也亮开了嗓子,也唱了几句老鸳鸯调,也是唱得字正腔圆。自然而然,还没入活就起了两个尖儿(掌声和叫好声)。也正因为他俩的唱,就把所有观众的胃口都吊了起来,满园子的观众就都支楞起了耳朵。到了这个时候才入活,魏文亮说:“你会唱老鸳鸯调,唱梆子行吗?”或许因为他是个孩子吧,使这段大人才使的《汾河湾》,更显得滑稽、有趣。比如这个段子里有这样的词儿:“我最近一个阶段经常跟银打子一块儿唱”。对于别的演员来说,本不是个包袱。在魏文亮的嘴里就成了个雷子。因为他还是个孩子,“经常跟银达子一块儿唱”,太大的反差就有了包袱。活使完了,观众不依不饶,他俩又回了两次头(返场)。观众们高兴,王管事的更是高兴。观众高兴是因为听美了;王管事的高兴是因为他俩没砸锅,园子气氛还很热烈。殊不知坐在园子后边的一个人更高兴,听着他俩说,这个人不时地点头不时地微笑。又岂止是点头和微笑。一个想法在他的心里突生:摸摸他俩的家在哪儿,去他们家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