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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心哀如死
魏文亮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想着给师父讨老婆了。要说也应该,师父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哪能打一辈子光棍?所以魏文亮跟妈说了,妈就点头不迭,说:“好,好,妈就托人给你找个师娘!”
魏家从老的到小的,无不希望能给张文斌讨房好媳妇。但最终没讨成。
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一天,魏文亮跟张文斌在台上使着《地理图》,他就发现师父几次皱眉头,并且几次用手摸胸部。使着活他当然不能问。好歹下了台,他忙问:“师父,您怎么了?”
张文斌指了指自己的胸:“这有点儿疼。哦,现在好多了。”
魏文亮眼不眨一下:“您真好了?”
摸着魏文亮的头,张文斌说:“好了,真好了。”
究竟还是个孩子,师父说“好了”,他也就不当个事了。还是当老的心细,回到家舅老爷看见张文斌皱着眉,就问什么原因。魏文亮于是把台上的事如实说了。舅老爷听了也皱了眉头,没说一句话就走了出去。工夫不大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陌生人。这人50岁开外,留着两撇小黑胡。看见这人背着一个药箱子,张文斌就知道是看病的先生了。果然不错,这位先生在当地还是很有名气的,姓黄,叫黄铁山,是个老中医。
黄先生从进屋起就不眨眼地看着张文斌,一会儿才说:“看您眼熟,特别眼熟……”
刚才舅老爷出去请先生,魏文亮也没在屋。他一回来,黄先生就看见了他:“难怪眼熟,看见了‘小怪物’,也就想起您是张先生了。在‘雨来善’听过您爷俩儿的相声。好……”他说着话就把眼神给了魏文亮,“你说你……怎么那么会说呢?那天说……对,那天说《八扇屏》,你那嘴皮子,劈劈啪啪,爆豆一样。还有……”
“黄先生,”舅老爷把黄先生的话打断了,如果不是请先生来给张文斌看病,他希望黄先生无休止地说下去。夸奖魏文亮,眼睁他爱听。可是现在不是那时候。“以后您想听哪段儿,就点,让他爷俩儿好好地伺候您。黄先生,您还是先给他瞧瞧……”
“哦,哦。”黄先生应着就伸出了手,给张文斌把了脉。足足地摸了两分钟,才把手拿开。又让张文斌伸出了舌头,看了舌苔。最后把手伸到了张文斌的怀里,摸了摸,才说,“有些日子了,您身子老是没劲儿。是不是?”张文斌没说话,但点了头。
“还有,”黄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胸部接着说,“您这疼,一阵儿一阵儿的。而且不是今天头一次疼,有些日子了。实话说是不是?”
“嗯。”张文斌再点头。
先看看张文斌,再看看黄先生,魏文亮眼也不眨。就觉得奇怪:这位先生只是摸了摸师父的手腕,看了看舌头,就知道师父的病了,还说得这么准。这不神了?也难怪他莫名其妙。别看他瘦小枯干的,可极少生病,也就很少请先生看病了。他当然更不懂得中医看病的“望、闻、问、切”。黄先生给张文斌确了诊,才开了药方子。他刚进这间屋时那种表情没了,说:“张先生,您的身子骨可得好好调养调养。我的意思,您得歇些日子,就别去‘雨来善’了。”
“您说什么?”张文斌倏地笑了,用手一指自己的胸,“这有点儿疼,也许一会儿就没事了。怎么?这就不能出去了?”“嗯,绝对不能出去了。”黄先生说得很坚定。
魏文亮在旁边听了就睁大了眼。他想:如果师父不能出去,那么他也就不能出去了。想问问“干嘛不让我师父出去”?但他没问。他很懂礼貌,知道大人说话没有他插嘴的份儿。虽然他没开口,心里却急,“怦怦”地跳着。还好,张文斌又开了口:“黄先生,”他说着居然用力拍了拍胸口,“您看,没事吧?”
黄先生皱着眉,“我说句您不大爱听的话。您这病,还是多歇歇好。如果不歇,再累着,就不好治了。”
“您可别吓唬我?”张文斌脸上挂着笑,“我可胆儿小?”
黄先生不再说话,只是一笑,这笑充满了无奈。
舅老爷够大方的,给了黄先生五千的脉金。然后就把黄先生送了出去。送到了大门口,黄先生看看门里,见张文斌没有跟出来,说:“不瞒您,”他说到这就指指自己的胸口,“张先生这里边八成儿是长东西了。”
舅老爷纳闷儿:“这里长东西?这里还能长东西?”
“怎么不能?”黄先生说,“里边长了个瘤子。现在刚有点儿疼痛,先吃几服药看看。还好,他还没怎么咳嗽。再一咳嗽可就不好治了。哦,他里边长了瘤子,您可千万别跟他说。为啥,您明白。”
“明白,明白。”
“还有,最好别让他出去了,说相声?费力也费气,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
该嘱咐的都嘱咐到了,黄先生才走。他是从大门的东边走的,走了没几步远,舅老爷就看见魏雅山夫妇与魏文华从西边回来了。魏墨香望着离去不远的黄先生,就问舅老爷:“文斌胸口不得劲儿,您请了先生?”
“请了请了。”舅老爷忙说,“小春子,你进去,我跟你爸你妈说会儿话。”
“哎。”魏文华应了一声,就进了院子。
“先生说文斌胸口里长了一个瘤子。”舅老爷说。
魏雅山很吃惊:“瘤子?怎么长胸口里去了?”
“那谁知道呢。”舅老爷接着说,“先生说了,可千万别让文斌知道。”
“哦?还够厉害的?”魏墨香问。
“看先生那意思,不轻。先生还说,不管怎么着,也不能再让文斌出去了。”
魏雅山没说话,魏墨香也没吭声。
张文斌是病了,又岂止是“病了”。黄先生说“再一咳嗽就不好治了”,等舅老爷、魏雅山两口子进了院子,就听到了他“咳咳”的声音,而且是连续不断十几声。魏雅山两口子就琢磨:他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还这么厉害?
魏文亮在黄先生走了之后,眨巴着眼,问:“师父,那先生说您不能出去了。呆会儿要是不疼,就能出去了吧?”
“那是那是。”张文斌点了点头,“不疼了还不出去?放着钱咱不去挣?咱有病呀?”
“您是有病。”刚进门儿的魏文华接了话茬,“没病,那我舅老爷干嘛给您请先生?”
“姐,”魏文亮说,“师父在‘雨来善’那儿有病,回来就好了。晚上,还能去‘雨来善’。师父说了,没事。”
魏文华比魏文亮大4岁,已经13岁了。可13了难道就不是个孩子了?是。否则她就不会听弟弟说“师父没事了”,她就真的以为没事了。而且还说:“妈下了场,还跟爸说了,让师父歇些日子……”
“什么?咱妈也说让师父歇了?”魏文亮俩眼珠瞪得滴溜圆,“那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别是那先生跟咱妈学的吧?看这意思,咱妈也能当先生了。”
这句话逗乐了魏文华,也逗乐了张文斌。他“呵呵”的笑。可是不好,“呵呵”声之后变成了“咳咳”声。他当然不知道黄先生在外边跟舅老爷说的话:再一咳嗽就不好治了。就在这时候,魏雅山两口子和舅老爷走了进来。魏墨香忙问:“你疼得厉害?”
明明是很疼,可张文斌却摇头:“有一点儿疼。没事。”他说完了这句话,皱着眉,又“咳”了几声。
魏墨香对舅老爷说:“您把药方子给我,我去抓药。”
魏墨香拿着药方子出去了,先没去药房,而是先去了黄先生家。
“您说他要是咳嗽,这病就不好治了。”魏墨香沉着脸,“您刚一走,他就咳嗽了。您看他……”
黄先生听了就皱了眉头,许久没开口。
魏墨香眼也不眨瞅着黄先生,一颗心吊了起来。
“他这病,”黄先生终于开了口,“八成是肺上长了瘤子。您不知道,这瘤子有两种,一种没毒,一种有毒。要是没毒的,还好治。不是我说大话,我开的药,喝上一两个月,能好。真要是毒的,可就不好治了。这人,说完就完。”
“黄先生,在这方圆附近,您华陀再世,谁不知道?怎么,他那瘤子真要是毒的,您也治不了?”
“治病治不了命。”
魏墨香的两只眼睁得老大老大:“那他里边长的,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
“这……还不好说。先吃几服药看看吧。”
魏墨香还能说什么?无可奈何,提着心回了家。好歹吃完了饭,张文斌就回了屋,脱了鞋上了炕就躺下了。魏文亮跟了过去,两只小手托着腮,两只眼看着师父不吱一声。他真的希望师父说“我好了,等歇歇咱爷俩儿就走,晚上使《地理图》”。他知道师父一定很难受。真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究竟太小,说不出来什么,默默地看着师父,一会儿眼圈儿居然红了,“叭哒”掉下了眼泪儿。
“小子,”张文斌显然也不知道自己长了瘤子,不觉得是回事,“这就哭了?可不像个大老爷们儿。等师父躺一会儿,咱就走。耽误不了晚上的场。”
“你能去吗!”魏墨香恰好走进,“晚上的场回了。文斌,一会儿舅老爷就给你煎药,喝了药好好歇着。”
张文斌本来躺着,见魏墨香进来,就要坐起。可是又连续咳嗽了一阵。魏文亮忙爬上炕,用手扶着师父的背:“您躺下,快躺下。”
张文斌也真是条硬汉子,如果不是因为一会儿一疼,他绝不会倒下。他说:“晚上的场,我上不了,长江你还能上。”“师父,”魏文亮当然纳闷儿,“您不上,我上?使单口?我哪会呀?”
“谁让你使单口了?就使对口。是不是以为没量活的?有!”
“谁?”
“你姐姐!”
“她?”
张文斌突然提出让魏文华量活,魏文亮听了就是一愣。他虽然很小,却知道学相声、说相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可没忘记,当初学贯口儿,要面对着一张白纸背大段的趟子(大段的贯口儿)。那张白纸上不许有一丁点儿的唾沫星子,背得头昏脑胀;一大段《地理图》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过年了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玩儿疯了,自己干瞪眼;三伏天儿学《珍珠衫》里的几句评戏柳儿,唱一遍不行再唱,唱了几十遍几百遍,大汗珠子叭哒叭哒往下掉,掉在地上摔八瓣。再有挨师父的鞋底子、挨师父的拧……还有许多许多,都在他的小脑子里装着了。怎么?让姐姐说相声量活?她行吗?
显然,魏文亮认为姐姐不行。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自从他跟着张文斌学相声,姐姐就没离开他一步。他学,姐姐听着;他在台上使活,姐姐还是听着。何况姐姐不是个笨人,并且很有心计,就是熏也熏出个“样儿”来了。他认为姐姐不行,可是母亲却认为姐姐行。否则,当张文斌说出了“你姐姐”这仨字后,她也就不会点头了。也只有母亲才最了解自己的女儿。魏文华总想往相声这行里扎,跟母亲不知说了多少次。母亲听了除了一笑,还跟张文斌说了。对此,张文斌也笑,还说了“小春子也是说相声的料儿”这样的话。魏文亮并不知道这一切,所以他才愣,才惊讶。
至少是在今个儿晚上,张文斌觉出自己上不了场了。不能空了“雨来善”的场,他才决定让魏文华上。见魏文亮那挺迷惑的样子,他居然笑了:“你不信你姐姐?”
“信!信!”魏文亮边说“信”边点头:“不过……”
魏文亮欲言又止。张文斌指了指他的脑门儿:“你呀你,说了‘信’,还来个‘不过’。不过什么?怕她不会词儿?怕她托不严实?长江,晚上让她给你量哪块活?《地理图》。这块活是贯口儿活,也是‘一头沉’(即以逗哏为主,捧哏活轻)。你说行不?”
“您那意思就是‘行’。我能说不行?”魏文亮可有他的小心眼儿,“师父,行还是不行,我先跟姐姐走一遍。您听听,怎么样?”
“你小子,说到我的心里去了。叫你姐姐去!”
说相声是魏文华梦寐以求的事。得知了师父让她晚上给弟弟量《地理图》,她高兴得一蹦老高。在院子里,魏文亮显然不放心,压低了声音,小大人儿似的:“你行吗?别给我砸锅?”
“瞧不起我?”魏文华一噘小嘴儿,“进去,我给你量,让师父听听。如果师父说行……”
“对,师父说行,你再给我量。”
“师父说行,我就不给你量了,憋死你!”
“得,”魏文亮做了个鬼脸儿,“你还拿一把!”
这小姐俩逗上嘴儿了。
在师父和母亲面前,姐俩使了《地理图》。魏文亮本来不大相信姐姐能给他量好,可是使完了,他笑了,挑起了大拇指:“姐,行,你给我量活,行。这师父的词儿,你怎么都会呢?”
“我会了不好?”魏文华有点儿趾高气扬,“我要是不会,师父病了……”她说到这就住了声,看师父躺在炕上,用手捂着胸,本来脸上有点儿笑模样儿的,顿时就消失了。她很有心计。早在锦州魏文亮拜了师父,头几天她并没当回事。魏文亮学会了一段相声,说了,把她逗得直不起腰来,她才知道原来这相声够哏儿。知道了也就走了心思,想:我也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只要师父给魏文亮说活,她就总在旁边听着。除非去另间屋跟母亲学唱新曲儿。可以说魏文亮所会的活里的逗哏的词儿,她大多也会。当然上了台怎么使,就无法跟魏文亮比了,或许是因为她从未说过相声的原因。总憋着劲儿说回相声,这回可有机会了,就应该高兴才是。师父够坚强的,平时就是有点儿小毛病,不到睡觉的时候,也从不倒下。今个儿师父却倒下了,还不时地锁紧了眉头,她就知道师父实在难受。忙关心地问:“您是不是疼得厉害?”
魏文亮似乎也忘了姐姐要给他量活的事,说:“师父,我上炕,给您揉揉。”一次母亲的肩膀受了风,魏文亮看见父亲给母亲揉过,就记在了心里。此时见师父胸部疼,他就要给师父揉,而且说着就脱鞋上了炕。师父见了就笑了,当然笑得不怎么好看。他摸着徒弟的脑袋,没说话,心里很温暖。可是没等他给师父揉,母亲开了口:“你知道你师父什么病呀就揉?别烦你师父,下来。”
小事一件,师父又看到了徒弟的可爱、天真之处。他估摸到了该去“雨来善”的时候,就说:“你们都该走了。”
“哦,”魏文亮已经下了炕,“师父,您不上,换了我姐,孙老板让吗?”
“你想得倒是周到。让你妈跟孙老板说。”张文斌又把头转向了魏墨香,“嫂子,我有句话不知您信不信,等这姐俩儿把活使完了,孙老板就该辞我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魏墨香连连摇头,“您这是抬小春子。不能误了‘雨来善’的场,让这孩子打个补丁就是了。”
“咳,咳。”师父又咳嗽两声。
这时魏雅山走了进来。知道了今个儿晚上小春子要给魏文亮量《地理图》,就插了一嘴,说:“小春子行,我是说她唱曲儿行。她说相声……”
魏墨香把话接了过来:“你刚进来没听见,文斌说什么。他说等俩孩子使完了《地理图》,孙老板就该辞他了。”
“怎么可能呢?”魏雅山忙说,“文斌,你这是抬小春子。”
“怎么说呢,小春子脑瓜儿好使,我敢说长江使的活她都能量。我是抬她,因为我对她放心。可我也是抬长江。干嘛这么说?不错,小春子唱曲儿也有几年了,上了场不怵头。可是说相声是头一次,备不住说到哪就把词儿忘了。没关系,长江灵呀,不管怎么找,这小子也能找回来。咳咳咳……哥、嫂子,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把话搁在这,孙老板就是不辞我,每天也得让这俩孩子上场相声。”
魏文华听了很高兴,对魏文亮说:“师父说的,你听见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魏文亮够“坏”,“师父让我给你把着点儿,别扔在台上下不来。”
“去你的!”魏文华也够嘎的,“让你这么说,我在台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让你下不来台!”
张文斌又笑了,还是笑得不好看,眼睁心里丝拉拉地疼。他说:“别逗嘴儿了。长江,记住了,使活稳着点儿,你姐给你站着,就当我站在你旁边,该怎么使,就怎么使。知道吗?”
魏文亮听了就点了头,点得很认真。
张文斌说得也真准。
两个孩子跟着父母到了“雨来善”后,魏墨香就跟孙老板说“张老板病了,小春子替张老板给‘小怪物’量一场活”。孙老板听了就睨了睨魏文华,那眼神是惊讶还是不信任?反正是挺怪挺怪的。张文斌已经病了没来,魏墨香又说了,他也只好答应。今天来的几乎都是老观众,对魏文华并不陌生。可没想到张老板怎么换了唱曲儿的魏文华?魏文亮先鞠了一个深躬,该开口说正词儿了。可他很懂得“铺纲”(即开头的话,起承上启下的作用),说:“叔叔、大爷们,今儿我们这场活上来,往这一站,您奇怪吧?怎么张老板没来,换了唱曲的魏春华?对了,是换了。干嘛要换?今儿张老板身子骨儿欠佳,不大舒坦。可我知道各位爱听‘小怪物’的相声,不能让专为来听‘小怪物’相声的各位叔叔、大爷们白跑,于是就请了她,也是我的姐姐给我量几场活。她说相声说得怎么样?我不能夸她,得请您说。您要是觉得还可以,就多拍几下巴掌,多叫几声好儿。要是觉得不行,您也别客气,就往下轰我们。可您要听明白了,轰不轰的反正我们也不下去,孩子嘛,脸皮厚,就跟大象的皮似的。说到底一句话:您最好还是别轰。轰了半天我们不下去,您不是白费劲嘛!”
这“纲”铺得好,观众听了没有不笑的。
魏文亮是铺纲,可也是抖个小包袱。别说观众,就是魏文华都想乐。要是在家,她不乐才怪。在这她没乐,她知道不能笑场。别看她只有15岁,如果从她替母亲串窑街唱小曲儿时算起,她也有了6年的艺龄,算是个小“老艺人”了,应该说是有舞台经验的。的确,已经入活了,该量活的词儿,她不多也不少说一句,该紧则紧,该松则松,无论是紧是松,都是稳稳当当的。有意思,这姐弟头次搭档说相声,配合默契、融为一体还谈不上。但是在台上谁都没给谁找麻烦,该响的包袱个个都响了,很顺当。魏文华给魏文亮量,姐弟就有了很独特的地方:两个孩子都够俊,站在台上很好看;声音都很脆亮,观众听着很悦耳又很新鲜。一对亲姐弟,观众觉得很亲切。或许是这个原因,始终在台口把着的孙老板,见这姐弟下了台,笑容可掬,用两只手分别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好,真好。”他又把脑袋转向了魏雅山两口子:“这两个孩子,还是真行。哦,魏老板,张老板病了,请转告我的意思,让他好好养着,什么时候好利落了,什么时候再来。有这两个孩子顶场,没问题。”
其实,孙老板的话里有话,“潜台词”就是张文斌可来可不来,最好就别来了。
说者有意,听者更有心。自己的一双儿女说相声火了,做父母的当然高兴。然而,魏雅山两口子想得更多的是张文斌的病,真心希望他能够马上就好,明天就能来“雨来善”,上台说相声。
天已经很晚了,魏雅山两口子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家。舅老爷和张文斌还没睡。张文斌已经吃了药,舅老爷也跟他说“你睡吧,快点儿睡吧”。可他没睡。究竟是孩子的师父,虽然他一再地说“没问题没问题”,可是心里还是惦着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两个孩子毕竟是头次上台合作说相声,他就怕出哪怕是一点点的纰漏。等到两个孩子跟着大人回来了,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可他没问“怎么样,这俩孩子没出什么错儿吧”?而是问“孙老板是不是把我给辞了”?魏雅山说话够直,孙老板怎么说的,他就如实转达了。张文斌听了就笑了,笑得很真诚,说:“不出我所料吧?孙老板说让我好好养着,那意思还不明白?‘雨来善’没有我也行。不!不是没有我也行,那意思就是说我最好永远别去了。”
“孙老板没那意思。”魏墨香忙说,“他也是关心你,真的。文斌,你千万别往别处想。你说相声都二十六七年了,小春子才‘落草儿’(出生),她跟你比?那不是一个天一个地嘛?孙老板也是门里人,他还分不出个好坏?”
“嫂子,您这是安慰我。其实多余。假如今儿俩孩子下了场,孙老板说‘什么玩意儿,明儿得让张老板来,要真是来不了,干脆这场活免了。那我才别扭呢。不是虚的,孙老板真把我辞了,我是真高兴。咳……咳咳……”
“文斌,”魏雅山说,“瞧你咳嗽的,什么都不要说了,快歇着吧。”
“咳咳……”张文斌又咳嗽了一阵子,“哥、嫂子,咳咳……我心跟明镜儿似的,小春子给长江量,比我给长江量有人缘。可我干嘛今儿非得让她量?这不是砸我自己的买卖吗?咳……就是买卖砸了,我也得让小春子给长江量活。不瞒你们,我这里边疼,可有些日子了……”
“你怎么早不说呢!”魏墨香显然有些着急,又说了一遍,“你怎么早不说呢!”
“不就是有点儿疼吗?我怕你们老惦着。哥、嫂子,记得巫海山吗?我琢磨可能得的就是他那种病。”
巫海山是谁?只是一个格外喜欢听曲儿的观众,他几乎每天都在“雨来善”泡,闭着眼听魏墨香唱的《风吹铁马》,跟着哼哼如醉如痴。突然他有几天没来了,演员们就觉得纳闷儿。后来人们就都知道只有
30岁挂零的他进了坟地。他胸口里长了东西,是瘤子什么的。魏墨香听张文斌说自己可能也得了那种病,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她当然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也长了瘤子,容不得她多想,就马上说:“文斌啊,你别胡思乱想,没事。那黄大夫出门儿,我们刚回来,碰上了,他说你喝几天汤药准好。”
“难道我希望得那种病?”张文斌笑了,笑得苦涩,“咱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我能放着好日子不过,让牛头马面把我锁到那边去受罪?再说了,在这儿边我有长江这么好的徒弟……”
张文斌说的是逗笑的话,可是没人能笑得出来。他刚说了一个“有”字时,打了一下锛儿,心细的魏墨香就猜出他要说什么而没说出口了。她更知道他要说的正是他所希望的。在这个时候她想到的是能够给他最大的满足,何况他的所想也正是魏家的人所希望的。于是她说:“文斌,今个儿小春子给长江量了《地理图》,她是跟你学的,这没错吧?”没等张文斌回答,她马上又问魏文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长江会的活,你是不是都能给他量?”
魏文华点了点头:“差不多。”
“嗯。文斌,”魏墨香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张文斌,“你听,小春子会得不少,不都是跟你学的?如果你不嫌她笨,就让她给你磕头,你也把她收了吧。”
“师父!”魏文华膝盖一弯跪下了,“我给您磕头了!”
“起来,起来。”不错,“要收魏文华为徒”,这正是张文斌的所想。他是真喜欢魏文亮,也真喜欢魏文华。冥冥之中以为自己再上舞台不大可能了。今天把魏文华推到了“雨来善”的舞台上,就是要给魏文亮找个好量活的,而眼下魏文华给他磕了头,他的双眼湿润了,“小春子我收了,我收了!舅老爷、大哥、嫂子,两个孩子也在这了,咳咳……我有什么就说什么,自从我进了你们魏家,我才像有了个家似的。是真的。甭管是老的,还是小的,没有丁点儿拿我当外人的意思。咳咳咳……”
张文斌的话被魏墨香打断了:“你别说了,说得太多伤气。哦,长江给你斟了水,喝口水压压。”
“师父您喝口水。”魏文亮把一碗水恭恭敬敬地端给了张文斌,“您喝口水就不咳嗽了。”
张文斌接了碗,压了一口水:“我还得说。如果我不进你们家,我活到什么时候,就得漂到什么时候。干嘛这么说?我知道我吃几碗干饭,我会活不少,可是我要嗓儿没嗓儿,要相儿没相儿。我教了长江,这不假。可是我清清楚楚,我现在穿得暖吃得饱,也是沾了长江的光儿,沾了你们魏家的光儿。在台上,在地儿上,要说是我捧着这孩子,话说回来,也是他捧着我……”
张文斌说着泪就滚落下来了。又岂止他掉泪,魏家的人也都泪如雨下。魏文亮抹了抹泪:“师父,您怎么这么说?怎么这么说呢!您明儿就不疼不咳嗽了,您能活一百岁,一百岁!”
魏墨香是个女人,她抽搭得最厉害:“文斌,你什么都别说了,先喝黄大夫的药看看,不行咱就去大医院。”
魏文亮又把话接了过来:“师父,我爸我妈都说了,找个跟您合适的,给我当师娘。师父,我爸我妈什么都舍不得买,存了好多好多钱,就是给我找师娘的,真的。”
张文斌笑了,眼角儿淌出了泪。
“师父……”魏文亮只叫了一声“师父”,就看见张文斌闭上了眼,脑袋稍微歪了一点儿就不动了。他大叫:“师父!师父……”
“师父!师父……”魏文华也叫,泪滚了出来。
两个孩子扑到了张文斌的身上,大哭,哭岔了音。
张文斌叫不回来,也哭不回来。他走了,真的走了。他是得了现在叫“癌”的那种瘤子呢?还是得了什么其它的病?反正他走得太急了,太快了。
还好,他在闭上双眼前笑了一下。毫无疑问,笑就是满足,笑就可以放心地上路了。他飘泊了大半生,在42岁那年落根到魏家,他开始了虽不富足,但很开心;虽无家室,但很温暖;虽无大作为,但很有艺术氛围的生活。不过他还有一点遗憾,就是他所说的:还没有把肚子里的玩意儿全掏出来。然而,专心授徒,他已经把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相声的魏文亮,教授得会说相声了。又岂止是“会说”,魏文亮已经会了二十几个段子,说了就火,才12的孩子已经挑起了魏家生活的半根大梁。应该说他的遗憾并不为“遗憾”。而真正觉得遗憾的是魏家的人,就要给他找老婆了,但没有看到他洞房花烛;魏文华还没有得到他手把手地教授;魏文亮过早地失去了管他够“狠”,可也爱得够深的好师父。他走了,用天津卫的话说,他走得够“仁义”,说走就走了。
张文斌走了,魏文亮抓着师父的两个臂膀哭嚎,他大叫着:“师父!师父!您说话呀!您可说话呀……”
“人死如灯灭。”舅老爷哽咽着拉开了魏文亮,“叫不回来了,叫不回来了。”他又对两个大人说,“我去杠房,连买寿衣,让他舒舒服服地走吧……”
张文斌穿的是最好的寿衣,睡的是最好的棺木。魏雅山两口子都说“存了好几年的钱,就为了给他说房老婆,可他没这个福儿,就把给他讨老婆的钱都用了吧,就当他讨了老婆……”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够平稳一下心哀如死的心情。张文斌走得够舒服,还因为他没老婆自然就没有儿子、闺女,但两个孩子都穿上了孝袍,系上了孝带子,一身的重孝。而且,魏文亮给他打幡儿,魏文华给他抱罐儿,又请了道场,吹吹打打的,他走得很是风光。
师父没了,几天来魏文亮哭红了眼睛,嚎哑了嗓子。“雨来善”的孙老板来了,他没有空着手,是带着一匹白布来的。还跟着去了坟地。在从坟地回来的路上,他就对魏雅山两口子说:“瞧长江跟小春子哭的,我看着就心疼。让他俩明天就去‘雨来善’吧,使上活也就什么都忘了。”
魏雅山听了就点了点头:“孙老板您说得对,他俩不出去,老想着师父,也是个事。”
谁能想到魏文亮突然说:“不!上了台我也想师父,就让我再想些日子吧……”
魏文亮说着,又泣涕涟涟,洒泪如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