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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下放
春,天暖了,树绿了。
可是魏文亮的心却像是冰一样凉。是的。此时,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部阴沉:“您让我是说实话,还是让我说瞎话?”
“你说呢?”说话的是一个壮实的汉子,相貌堂堂。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说话瓮声瓮气。他姓田,是工宣队队长。
“说实话,我去不了农村。尽管我知道文艺工作者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很有必要的。”
“你的话是不是很矛盾?去农村很必要,可又去不了。魏文亮,你是团里的骨干,如何发挥骨干的作用……”
“我应该带头报名……”
“不是报不报名的事,无论是谁,都要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位田师傅的口气很硬,“你应该带头下到农村去。”
魏文亮点了点头:“是应该。田师傅,您可能还不了解我家的困难。如果让我一个人去,我二话不说,走人。让我全家走,我父亲身体不好,母亲还缠着小脚。……”
“还有,我儿子才五岁,家里是老的老,小的小。大概全家只有我才算是个劳动力。也只能‘算’是个劳动力。您说,就我这样的真到了农村,就是学会了种棒子,那一亩地能长出多少棒子来?够我一家子吃的吗?”
就在刚才,进驻南开区曲艺团的工宣队召开了动员会,让所有的演职员准备携家带口到农村去落户。工宣队队长田师傅做了动员,尽管每个人的心里都是翻了江倒了海,表面上却显得出奇的平静。“文革”似乎让人们都变得聪明了,还是少说为佳,别引火烧身。还不错,见人们都没有什么大的反应,田师傅和其他的工宣队队员就开始分头找人谈话了。田师傅找的魏文亮。方才魏文亮的那番话没有一点儿的水分。他估计田师傅会吊下脸来,八成还得批他一顿。可是田师傅没有变脸,批评也是轻描淡写:“你想自己想得太多了。你是团里的骨干,很不应该。回去要做好走的准备工作,随时准备出发。”听了田师傅的话,魏文亮差点儿晕过去。但他还清楚,现在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干脆不说,他站了起来,抬腿就走。已经走到了门口儿,田师傅把他叫住:“魏文亮,你的困难我们是要考虑的。什么时候走,还没定下来。记住,回家先不要跟家里人说。”
“我知道了。”魏文亮点了点头。
回到家,他一头就扎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当然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会有多么难看。他不想让父母看见,也省得他们问三问四。刘婉华比他早回来一会儿,看见他就问:“你的脸色可不好看。怎么了?”
“没事。头稍微有点儿疼。”魏文亮说了个谎。
“不对。”刘婉华也真会察颜观色,“你头疼了几次,脸色可没变。文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在那个很特殊的年代,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说出事就会出事。魏文亮不想再隐瞒,越瞒着她,她就越会瞎想,于是他就原原本本说出了原因。
刘婉华听了就是一愣,然而,这“愣”稍纵即逝。她坦然地说:“人家都走咱干嘛不走?人家到那都能活着,咱就不能活着?文亮,农村的空气好,还有新棒子面吃。”
妻子的话着实让魏文亮吃了一惊。他以为她听了这个消息,肯定会掉泪的。她似乎很想得开。
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很圆很圆。很亮很亮的光透过窗射进屋,屋里如同白昼。魏文亮睡了,可心里装着这么大的事情,睡不踏实,睡着睡着就睁开了眼。妻子也没睡,两只眼睛睁着,顺着眼角淌着泪。他的心要碎了。他本想劝劝她,但没有劝。倒不是因为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的语言,而是因为他很清楚,他劝了,妻子就会更伤心。干脆装不知道,他又闭上了眼。心里却在想:多么好的妻子呀……
魏文亮还是天天上班,可就是怕开会。难怪,晚开一天的会,就有可能多在天津呆一天。
怕是不行的,会还是开了。但情况有变,田师傅说:“根据上面的精神,团里要有一半的人到农村去,一半的人进工矿。”
才五天的工夫,政策变了。还好,有一半人要留下来。但这去农村的一半,都有谁呢?团里所有的人都提着心吊着胆。没有人说自己就不该去农村。去农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谁敢反对?
散了会,工宣队又分头找人谈话。仍是田师傅找的魏文亮。他头一句话就是:“没跟家里人说吧?”
魏文亮眨了眨眼,就琢磨他怎么问这个?
“哦,没跟老的说,怕他们一时接受不了。我跟媳妇说了。”
“你媳妇说什么了?”
“去农村好,空气新鲜,有新棒子面吃。”
“真是这么说的?”
“是。白天是这么说的,可夜里她一个人偷偷地哭了。”
田师傅听了没说话,蹙紧了眉头。好半天才说:“就是怪你,不跟她说,哪有这事?魏文亮,我再说一次,你家的困难,我们会充分考虑的。”
魏文亮点头:“谢谢您。”
田师傅本来是坐在办公桌后的,他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儿,朝外看了看,然后才说:“如果有人问你,我找你谈了些什么,你就说我再次动员你走。”
魏文亮再点头,这头点得很是坚决。锣鼓听声儿,说话听音儿,田师傅的话他能听不明白?很清楚,去农村的名单中肯定没有他。吊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他说:“田师傅,我走了。”
离开了团部,没有回家,魏文亮知道刘婉华还在班上,就马上赶到了曙光印刷厂。而且一口气就把这个大喜讯说了出来。刘婉华当然很高兴:“可能田师傅没少听你的相声。”
“一定是,一定是。”魏文亮本来说得很高兴,倏地脸又有点儿沉,“咱是不走了,可还得有一半的人走。这种倒霉的事儿不知道要轮到谁的头上。”
刘婉华脸上的高兴劲儿也没了:“但愿这个政策再变变。”
果然让刘婉华说中了,又过了五天,工宣队又召开了会议。毫无疑问,所有的人都以为是宣布去农村的名单,所以大家的脸都沉着。但一会儿的工夫,人们又都笑了,因为田师傅说:“考虑到大家去农村确实有很多的困难,上面决定:所有的人都进工矿企业。究竟谁去哪个单位,现在就定。”
田师傅说完这番话,会场几乎沸腾了。也是真奇怪,他们都是文艺工作者,都有自己的专业,不让他们再搞自己的专业,却让他们进工厂,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再有,他们还要重新定工资。一些工资低的人无所谓,工资高的人要降低。魏文亮的工资就降了,降的不少,本来是105元,现在只有55元了。像他一样降工资的还有几位,工资“一刀切”,也是55元。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非常高兴。究竟是不去农村了,解决了许多的困难。反正工厂是进定了,去哪个厂都是无所谓的。挺有意思,他们所要去的工厂的领导就在现场,是来接人的。魏文亮被分配到了测量绳厂,接他来的就是这个厂的郝厂长。测量绳厂这名字很好听,魏文亮就以为是个很大的企业。他跟着郝厂长骑着自行车,心里还美滋滋的。已经进了老城里,他就奇怪:这老城里没有什么大的工厂呀?肯定没有,整个的老城里连一条比较宽的马路都没有,怎么有大的工厂呢?他跟着郝厂长进了一条不宽的胡同,终于见到了厂牌:天津市测量绳厂。进了厂才知道这不但是个很小的工厂,而且还很破旧。没错儿,厂院本来就不大,又堆了半院子煤,不刮风还没事,真刮大风就会煤尘飞扬。车间也很简陋,几间平房。几位工人,全是五十岁上下的大婶、大娘们。进了工厂他就笑了,是笑自己的“无知”。测量绳,不就是绳子吗?生产绳子的工厂能有多大?
“笑什么?”郝厂长问。
魏文亮能说所以发笑的原因吗?当然不能。他来词儿也快:“向工人阶级学习,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郝厂长笑了:“是真话?”
魏文亮笑了笑,只是以这一笑做了回答。
进了工厂就当了工人,魏文亮进了刻版车间。其实这是个没有什么技术,也不很累的工作。测量绳上有刻度,在制刻度板时,可能有遗漏的地方。他就是用一支毛笔蘸上一种颜色把遗漏的地方补上。这种活很轻松,但对他不是很适合。因为颜料中含有稀料,他本来就有头疼的毛病,闻了一会儿那刺鼻的气味后,马上就头疼。郝厂长真不错,知道了就准备给他换个工作。并且告诉他勤出去,到院子里换换空气。工人们也好,特别是那些大婶大娘们,给了他更多的关照,总对他说“文亮啊,你累了就歇着,腻味了就出去串串门儿,”所谓的“串门儿”就是让他去别的车间转转。上班有串门儿的吗?大婶大娘们愣让他串,一是都知道他是个演员,根本就没干过什么活,真怕他受不了;二也是因为爱听他说话,用一位大娘的话说,“魏文亮说话可真逗哏儿。”
工人们真好,魏文亮才在工厂干了几天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工人阶级就是伟大。这可不是虚的,他确确实实这么想。有一位工人跟他最好,叫陈大锁,是蹬三轮车的,拉个料送个货什么的。一天,陈大锁找到了厂长,说他的脚有点儿疼,让魏文亮跟他去拉趟货。郝厂长知道他和魏文亮关系不错,当然也是为了让魏文亮歇歇,就点了头。魏文亮正在车间干着活,他进了车间一拉魏文亮:“走,厂长让你跟我去河东拉趟货。”
魏文亮还挺纳闷儿:“让我去拉货?”
“让你去你就去呗!”陈大锁说着就跟魏文亮挤了一下眼。
魏文亮机灵,见到陈大锁示意,就点了点头。出了工厂他就说:“让我去拉货?我连三轮儿还不会蹬呢!”
“真让你去拉货?我是让你出来转转。”
“既然出来了,干脆,我就学学蹬三轮儿!”
魏文亮说学就真学。尽管这蹬三轮儿跟骑自行车不是一回事,可也大同小异。他会骑自行车,也算是有基础,开始时那车把总是往一边偏,不是左就是右。陈大锁真够意思,在车前边跟着走,他的车把一歪,陈大锁就给推正。再歪就再推,嘿,从城里到海河边儿没多长的路,他竟会蹬了,蹬得还不错。见陈大锁还跟着走,他也“牛气”了:“你上来,我蹬着你。”陈大锁是个挺憨厚的人,说话实在:“那我可就上去了?”
“你就上来吧!”
魏文亮蹬着陈大锁,一口气儿到了河东。这次是来拉大瓶稀料。他怕闻稀料的味儿,还好,瓶盖儿密封得很严。在回来的路上,陈大锁可就不让他蹬了,怕他累。其实几瓶子稀料也就有三百斤,再坐上个人,还不到五百斤,他能蹬得动。没错儿,已经到了厂门口儿,也就是还有三十米的路,陈大锁踩了脚蹬闸,下了车让他把车蹬进厂。显然,到了这时候才换人,陈大锁有用意:让厂里的人看看,魏文亮会蹬三轮儿,就别老让他在车间闻那稀料味儿了。对陈大锁的用意,魏文亮心知肚明,很是感激。他也没有客气,上了三轮就蹬进了厂。也是凑巧,他蹬着三轮儿刚进院儿,郝厂长正从一个车间里出来。让郝厂长看个满眼儿,厂长就说:“魏文亮,看不出来你三轮儿蹬得还不错。厂里还有辆三轮儿,明儿你再跟大锁出去拉趟活儿。”
“哎!”
魏文亮应得干脆。他还以为蹬三轮儿这活儿不错,可以到厂外兜兜风,也不算太累。没错儿,昨天是不太累,昨天是昨天,今天就大不一样了,郝厂长让他跟着陈大锁去拉水泥。刚接受了任务,他还觉得没什么,蹬上三轮儿出了厂还春风得意。可还没到水泥厂他就像是那撂了几天的水萝卜,蔫了。那高兴劲儿也随着“累”而烟消云散。蹬着空车怎么还累,因为路太远,少说也有二十里地。已经出来了,就不能打退堂鼓,他鼓着劲儿到了水泥厂。两个人去拉水泥,应该两个人往车上装。陈大锁看见他那样子,就无奈地摇了摇脑袋:“魏老师,你就别动了,我自己往车上装。哎,瞧把你累的,是我把你害了。”
“这叫什么话?”魏文亮明白陈大锁的意思,“我是够累的,可累又算得了什么?我还该谢谢你了,怕我闻那稀料的味儿,给我找别的活儿干。再说了,今儿个来这拉水泥,你这是给了我一个多么好的锻练机会呀!”
陈大锁一听就“噗”地笑了:“魏老师,我鼓捣郝厂长让您出来跟我一块儿干,也是因为我就爱听您说话,真哏儿。”“光‘哏儿’哪行呀?还得干活儿。来,咱哥儿俩一块儿装车!”
“您甭管!魏老师,您要是非管装车,行,那就您一个人装,我在旁边看着。要不就我一个人装,您在旁边看着。”“这……”
“您不得留点儿劲儿?这车水泥不还得蹬回去?”
魏文亮觉得陈大锁说得有理,自己真把劲儿全使出来了,一车水泥就是哭也哭不回去。他看着陈大锁装水泥,一共是二十袋,一吨重。两辆车,一辆车应该装十袋,一千斤。但陈大锁在自己的车上放了十二袋,就是一千二百斤,而在魏文亮的车上放了八袋,八百斤。魏文亮没有阻拦,也是因为他知道阻拦也没用。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同时在想:他只比我小两岁,我的工资是降了下来,可还有55元,而他的工资还不到40元。同是一个厂的工人,干的是一样的活儿,他却抢着多干,多么好的人啊……
装完了水泥就该回厂了,魏文亮还行,真蹬得动这八百斤水泥。但也只是蹬出了水泥厂,蹬到了距离水泥厂不远的白庙。头上已经大汗淋漓,背心也都湿透。他想坚持,可是每蹬一下都非常困难的,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陈大锁也是累,可是他说:“魏老师,这离咱厂少说还得有十四五里地。您蹬不了啦,我看您是一步都蹬不动了。您坐车先回去,在北门等着我。我把这两辆三轮儿的水泥蹬回去。”
魏文亮呆愣了,眼睛睁得老大,瞅着陈大锁。一会儿才说:“你一个人蹬两辆三轮儿?”
“行。先蹬一辆走会儿,放下再回去蹬另一辆。倒着蹬。”
魏文亮听了没说话,不知不觉,眼眶中蕴了泪。他想:怎么办?自己蹬回去?没有一点儿的可能。真让陈大锁一个人蹬回去?自己倒是不累了,可是他……
“魏文亮!魏老师!”这时,忽然一辆自行车停在魏文亮跟前。一个看样子有三十岁上下,长得虎背熊腰的汉子下了车,嗓门儿也真高,“您怎么跑这来拉水泥了?是不是家里盖小房呀?”
“哦,您看是像盖小房吗?”魏文亮并不认识这汉子,听了汉子的话就笑了,“二十袋水泥,盖个小院都够了。恕我眼拙,记性也不好。您是……”
“噢,我叫刘江……”
“您是‘汤司令’。”
刘江“扑哧”笑出了声儿:“您听我爹给我起这名字,刘江。魏老师,我要是演‘汤司令’的那个刘江,不就‘人’了?”“您怎么这么说话?您不是那个刘江,不也是个人吗?”
“就是就是。魏老师,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文革’前的那几年,在地道外我可没少听您的相声。我说这几年找不着您了,原来您改行蹬三轮儿了?”
“还别说,《八大改行》,真没有改行蹬三轮儿的。”
“魏老师,您真的蹬三轮儿了?”
“哪呀,我在测量绳厂车间里干活儿。”
“明白了,蹬三轮儿,您是玩把‘票’。”刘江也有意思,“累了,您在这歇会儿?”
“不累。”
“不累,您可蹬呀?”
“我要能蹬得动,能在这站着吗?”
“还是蹬不动啊!”
陈大锁在一旁听着,愣笑弯了腰:“你们二位说相声呀?”
魏文亮说,“不瞒你说,我都想变成一头小毛驴,真的,变成小毛驴把这车水泥拉回去。”
“哎,您说您的相声多好,蹬哪门子三轮儿呀!这根本就不是您干的活儿。要不是文化大革命……”
三个人是有说有笑,却让人听着心酸。《改行》是传统段子,说的是因皇上驾崩,艺人不许演出,生活没有着落而被迫改行。想不到如今皇上没了,旧社会没了,今日的文艺工作者竟然也被迫改行。南开区,就有曲艺团、艺文评剧团、移风河北梆子剧团、北方越剧团全部的演员改了行。谁又能说些什么呢?刘江说对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
“魏老师,我今儿个歇班,没事儿。您骑我的自行车,这车水泥,我给您蹬回去。”
魏文亮没有拒绝,也没有说客气话,只是点了点头。为人实在,眼睁就蹬不动了,干嘛要拒绝呢?说客气话也没用,显得太假。这倒好,来时俩人,回去变成了仨人。已经到了测量绳厂的门口儿,还别说陈大锁和刘江,就是骑自行车的魏文亮已经挥汗如雨,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刘师傅,”陈大锁说,“也真是谢谢您了。您就在这把三轮儿给魏老师吧,让我们厂长看看,魏老师能干。”
“不!”刘江的口气很坚定,“我跟您的想法正相反,我要蹬进去,让你们厂长看看,魏老师根本就干不了这种活儿。以后得注意点儿,让魏老师蹬这千八百斤的水泥?这不是糟践人嘛!”
一个陈大锁,一个刘江,两个人的意见是相反。但都是好意。魏文亮能不受感动?心头顿时涌起了热浪,泪水涌出了眼眶:工人,这就是工人,情比海深,义比酒浓。
魏文亮蹬水泥真是受了罪,郝厂长知道了,似乎也觉得是自己的疏忽。就像是要给魏文亮一点儿补偿似的,给了他一个美差:让他跟着公司的销售科孙科长去新疆搞市场调研。按说这个差事不该给他,因为他还不是内行。要说出门儿不算舒服,可毕竟要比在厂里闻那稀料味儿强。明天就要出发,今天晚上刘婉华就给他准备了所有该带的东西,比如衣裳,洗漱用具什么的。她正准备着,家里忽然来了一位客人,魏文亮绝对想不到客人是驻南开区曲艺团工宣队的田师傅。
“明天去新疆,正准备着了?”田师傅说。
魏文亮莫名其妙:“您怎么知道我明儿出差?”
“什么我不知道,一三轮儿的水泥差点儿要了你的命,有没有这事?文亮,不瞒你说,我跟你们郝厂长住邻居,还是朋友。你的事,他能不跟我说?”
魏文亮听了才恍然大悟。不错,他进了一个小厂,然而,他和他的伙伴们见面就谈自己所在厂的情况,相对比较,测量绳厂最好。一是这个厂的活轻,二是福利待遇还比较高。他明白了他所以能进这个很不错的小厂,和田师傅有很大的关系。就是明天的出差也是和田师傅有关系的。于是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时刘婉华端着新沏的一壶茶走了进来。魏文亮就把他刚刚所知道的情况说了。刘婉华忙说:“真是谢谢您了。”
“谢什么?我不是说过嘛,有机会给我说几个段子,也让我饱饱耳福。”
“这没说的,您想什么时候听,跟我说就是了。”多少天来,魏文亮的心里一直有个疑团,他认为到了该解开疑团的时候了。就问:“田师傅,有个事总在我脑子里转悠。当时工宣队动员全体人员都要去农村,没过几天,改了一半人去农村,又没过几天,改成都进工厂了。我就琢磨这里有工宣队的‘策略’。”“什么策略?”
“本来上边就没有去农村的任务,可是偏要说全体去农村,再改成一半走人。就像说评书,给大家留个悬念。是不是?”
“你说呢?”
“我说是。”
“是,得有原因吧?”
“当然。先把大家的心都给吊起来,让大家都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再说去一半,再说都不去农村。大家能不高兴?在这种情况下,高工资的人都把工资降了下来,大家就觉得无所谓,反正要比去农村强得多。工宣队就好做工作了。有没有这个原因?”
田师傅听了一拍大腿:“文亮,我算是服了你了!你说,这么做工作对不对?”
“您让我说对不对。我说不对。去工厂降工资的才有几个人?那些天提心吊胆的又有多少人?这您能算得出来。”
田师傅听了点了点头。他毕竟是个老工人,有着工人直率、朴实的特点。他认为魏文亮说得对,对自己的所为,一不坚持,二不狡辩。但他说:“你知道了,打住,别跟别人说怎么样?”
魏文亮点点头。
刘婉华递上了一碗茶:“田师傅,您喝茶。”
“我就是来喝茶的。可茶还没喝,进来就先让他撸了我一顿。这茶我还喝得下去吗?”
魏文亮笑了,刘婉华笑了,田师傅说着,自己也笑了。
天已经很晚了,魏文亮躺在床上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所以眼还睁着。刘婉华说:“明儿六点的火车,还不快睡?”
“我在想,田师傅,还有那个刘江,我怎么总能遇上好人呢?”
“还是好人多。再有,他们也是爱听你的相声。”
魏文亮不再说话。过了许久,突然蹦出了一句话:“婉华,你说我以后还能再说相声吗?”
“能!肯定能!”
“有你这句话,我睡觉也能睡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