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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砸锅匠
魏文亮在测量绳厂干得很不错,可没想到却在1973年的4月13日接到调令,被调进了北海仪器厂。一进这个厂报到,他就高兴了,因为就在报到时,他见到了田立禾、陈永清、陈永忠、孟祥光、马志存等人,还看见了他的姐姐魏文华。除此还有一些艺文评剧团、北方越剧团的演员。是不是因为见到了老搭档,老熟人高兴?是。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本来演员们都被分散到各工厂去了,这个时候又往一块儿凑,他就想是不是要重新组团?是不是又要开始演出了?否则就不会把他们再集合起来。要说也有意思,没有一点儿专业技术的他居然被分配进了模具车间。这个车间是全厂的命脉车间。今天的心情特别的好,回到了家,很少喝酒的他竟然把一个小酒壶端上了桌。
他到底有什么高兴的事呢?她并不急着问,忙着给他准备酒菜,其实应当让他自己去炒鸡蛋,她上班一天够劳累,而且她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再过二十几天就是预产期。
魏文亮斟了一盅子酒,说:“今儿去北海仪器厂报到,根本就想不到,姐姐、立禾、永清、永忠、祥光、志存,还有艺文评戏团、北方越剧团的许多演员也都进了这个厂。”
刘婉华脸上也有了笑容,“把你们都聚到了一起,一定是要弄个团什么的。”
“你也这么认为?”
“那是。”“两年多了没上过台,是不是很难受?”
“是,你说我是不是有‘虫子’?”
刘婉华还没说话,小魏巍抢了先:“爸爸有虫子,大豆虫!”
“好孩子!”魏文亮把儿子抱了起来,“你也懂‘现挂’,长大了……”
“长大了干什么?”刘婉华马上把话接了过来,“也让他说相声?”
“说相声有什么不好,瞧不起我们说相声的?”
“我瞧不起说相声的?那我干嘛还要给说相声的报幕?还要嫁给一个说相声的?”
刘婉华的话在理儿,魏文亮心想:对呀!可听她刚才的话,又不是那么顺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就问:“听你那口气,儿子大了,你是不想让他接我的班,说相声呀?”
“是,我是不想让孩子说相声。”刘婉华当然有她的道理,“爷爷、奶奶是演员,你也是演员,两辈人了,都没上过什么学。我不想让他再当演员了,就想让他上学,将来人们必须得有文化才行,孩子一定要上大学。你说应该不应该?”
“应该!”魏文亮似乎想也不想,“应该上学,上大学。毕了业,有了学问,再说相声不是更好?”
“还是说相声呀?”
刘婉华知道魏文亮是逗她。也许魏文亮是太热爱他的艺术了,然而比较起来,妻子眼界更开阔,志向更高远。也许人们不能求全责备,当时的魏文亮还不能看得那么远,正因如此才衬托出妻子的明智与深邃。
魏文亮盼望着演出,但暂时还没有。他进了模具车间就有了他干的活儿。他所在小组的组长姓杨,和他的年龄相仿。杨师傅长得胖胖乎乎的,一看就是个非常和气的人。他知道魏文亮没有什么技术,就让他打毛刺儿。原来所有出来的铁质模具,边边沿沿上都有一些刺,他要用钢锉把毛刺儿锉干净。干这种活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六七位工人。而这六七位工人每天锉多少个是有定额的。他没有。杨师傅对他说:“文亮,你能锉多少就锉多少,累了就歇。”
“杨师傅,这不合适吧?别人都有定额……”
“你也要定额?给你定额,你每天锉十五个!”
“这么少?”魏文亮眼睁得很大,“别人都五十,您就给我十五个呀?”
工人们不错,都笑了,七嘴八舌:“魏老师,您以为十五个还少呀?您能锉出来就行了,证明您能干。”
“就是。魏老师,这活儿?看着容易,可不好干呢!”
刚才魏文亮还认为杨师傅给他的定额太低,听了工人师傅们的话后,他似乎才觉出活儿并不好干。但他觉得无所谓,活儿越不好干就越能锻炼人。他能这么想,就能干得出色。杨师傅给他领一大盒锉,他打开一看,嚯!平的、三角的、圆的、半圆的……各式各样的小锉摆放得很整齐,崭新锃亮。看着这盒锉就像欣赏一件精致的工艺品,要用它锉毛刺儿,真是舍不得。他也真像欣赏工艺品,轻轻地拿起一把锉看看,又轻轻地放下,然后再换一把看。杨师傅在一旁看着他:“你拿它当画看呀?干活儿吧,你先锉这种圈儿。”
杨师傅真照顾魏文亮。敢情这要锉的活儿有大有小,杨师傅给他的是最小的活儿。要锉的是个外直径只有五个厘米,内径有一个半厘米,高有三个厘米的圈儿。杨师傅说给他十五个,他数了数,整整十五个。他拿起了一个就夹在了台钳子上,先拿了一把平锉。可干呀?他没干,一双眼睛盯了一会儿小锉,又说了句“锉,可对不起你了”后才开始干。从未接触过的活儿头次干还真是有兴趣,没用多大的工夫,也没觉出有多累,就锉完了。旁边正好有一位师傅从他这经过,看见了还夸奖了两句:“这小活儿干得够地道。”
锉了一个又一个,两只胳膊越来越酸,但还能坚持。十五个活儿终于锉完,他看了看表,离下班时间还差近三个小时。他稍稍休息了一会儿,还是因为年轻,胳膊就不很酸了。他就想把活儿交了,再找组长要几个接着干。可是组长不在,去车间办公室开会了。他觉得腻味,就拿起了一个锉完的圈儿看。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真是喜滋滋的。哪想看着看着就对自己锉的活儿不满意了,觉得圈儿的内圆很不平。于是他就再把圈儿夹到了台钳子上,拿起了小圆锉锉内圆。一直锉到他认为很平很圆了才住了手。锉了一个又一个,这可比锉毛刺儿要快,很快就锉完了九个。当他在锉第十个的时候,杨师傅开会回来了,用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
“内圆不平,我把它给锉平了。”魏文亮自鸣得意。
“谁让你锉内圆了?”杨师傅说着话,拿出了卡尺挨着个儿的量内圆,“完了完了,你这不是画蛇添足嘛,合格品,全都变成不合格品了。”
杨师傅的脾气也是不小,拿着一个不合格的圈儿“啪”的一声就拽在了地上。魏文亮的头耷拉了下来,他也是着急,急得直抖搂手:“这叫什么事呀,我怎么看,这圈儿里就怎么不平。我还以为锉平了不就好看了?哪知道坏了事,成了砸锅匠。我这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嘛!杨师傅,您看这怎么办?要不我先写份检查,您再扣我点儿工资?”
得,他知了错,说了一大套,先来了个负荆请罪。要说他也真是好心,还能让杨师傅说什么?哭笑不得,杨师傅摇了摇脑袋:“算了吧,以后要干什么,先得问一句。对了,给你的定额是低了。从明儿起,加五个,二十!”
在魏文亮的旁边,是一个每个月只有17元工资的学徒工。等杨师傅走了,这个小家伙儿跟魏文亮做了个鬼脸儿:“也就是您,要是换个人?扣不扣工资的先别说,检查就得写个没完没了。写一遍,不深刻,要重写;再写一遍,还是不深刻,还得再写。没个七八遍甭想过去。都写烦了,不好好写了,再交上去,您猜怎么着?这遍最‘深刻’,通过了!”
魏文亮是个特爱笑的人,听了能不笑?他笑着说:“甭问,你准没少写检查,是不是?”
小家伙又做了个鬼脸儿:“不多,一共才写了四次。”
魏文亮说:“真不多,继续努力,争取凑个整数儿,十次!”
旁边还有几个工人,听见了无不捧腹大笑。
又打了几天的毛刺儿,当然再也不干那“多余”的活儿。每次杨师傅都要检查,每次检查后杨师傅都点头说“挺好”。今天杨师傅拿了一块正方形的铁,长、宽、高都是十个厘米。他说:“文亮,这块铁有六个面,你看看哪个面不平?”
魏文亮接过了这块方铁,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又用手摸了摸,得出了结论:“都很平。”
“都不平。”杨师傅很有经验,把一张黄色的纸浸湿了,紧紧地贴在了方铁的面上,又拿了一块玻璃放在了面上,“你看。”
魏文亮看见了,而且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玻璃和铁的平面之间有空隙,还很多。他明白了,这块铁是不平。
“文亮,光打毛刺儿学不到技术。拿平锉把这块铁的六个面儿都锉平了,这才是技术活儿。还有,干模具的不能不会看图纸。你先学看图纸,然后我再教你画图纸。”
“哎!”魏文亮连连点头,“杨师傅,我现在就锉这块铁?”
“嗯。怎么才叫平,你知道。锉平了,我检查。”
魏文亮没有“掉以轻心”。知道这活儿不好干,就加倍地小心。把方铁夹在台钳子上,先没轻易动手,而是蹲下了大半截身子,闭上了一只眼看方铁的平面。他怎么看怎么平。于是他照葫芦画瓢,也在平面上贴了一张浸湿的黄纸,也拿了块玻璃放在平面上,看见了平面和玻璃之间的空隙。行,他有心计,另拿了一张纸,拿了一只笔,画了一个正方形,对照着把方铁上的空隙都画在了纸上。准备工作完成,似乎才有了信心,拿起平锉锉。也是因为他太认真,锉个十来下就看两眼那张画着圈圈的白纸。由于心理压力大就紧张,一会儿脑门子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已经锉完了第一面,自认为很平,仍用贴纸的方法检验,还是有空隙。只能再锉,又锉了十几分钟,再检验,还有空隙。小家伙是“坏”,走过来还带了把钢尺,用钢尺量方铁的高度,本来十厘米高,锉掉了八毫米,还剩九点二厘米。可巧,小家伙量的时候,杨师傅走了过来,看见了方铁剩下的高度,说:“小褂是做不成了,给您改坎肩儿吧。”
“这活儿可真难干。如果再干下去,坎肩儿是做不成了,也就给您改条手绢儿。”
听过这个包袱的人都笑了,没听过这个包袱的人也都笑了。杨师傅笑着就拿起了平锉,又用手摸了摸方铁的平面,锉就放在了铁上。没锉几下,就停了下来。仍用贴纸放玻璃的方法检验,魏文亮看了就呆愣了,一会儿才说:“真神了!”
是神,杨师傅才锉了几下,方铁的面就平如水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魏文亮一边吃一边说:“杨师傅,您可真棒……”
“打住!”杨师傅也在吃着,“人,各有所能。文亮,说句实在话,让你锉铁,是难为了你。可是你要下工夫用心练,俩仨月过来,没问题。反过来,让我学说相声?从现在起,我就是到死,也到不了你那水平。”
“您这是客气。”
“这可不是客气。实话。”
“您也爱听相声?”
“什么叫爱听?迷!文亮,你说这人有几个不爱听相声的?我看没有。眼睁相声真哏儿。像你说的那个小孩儿上私塾的相声,多好,先生骗小孩儿,让小孩儿凑钱买凉粉,就那四句:‘师生四人,凑钱四文,买碗凉粉,老师独吞。’真有意思。这都多少年了,我还能背下来。你说我是不是个迷?”
魏文亮连连点头。此时他真是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了心头。心里是甜,因为无论在哪都能见到他的观众,何况又听到了‘有几个不爱听相声的’这句话。他心里不但甜,而且还很自豪。可是心里也酸,因为他不能再说相声了,尤其是不能说他拿手的那一百多个传统段子。他经常一个人在默默地想:《改行》、《大保镖》、《珍珠衫》、《地理图》、《批大戏》、《山东二黄》、《关公战秦琼》……跟“封、资、修”挨得上吗?有时越想越生气,就跟自己赌气:干脆,把这些段子都忘个一干二净!但,这都是赌气,要不他也就不会经常地叨叨老段子,轻轻地哼上几口儿。几年时间里,他已经把他所会的段子都叨叨了几个个儿。一句话,这些老段子还会重新走上舞台,对此,他还有信心。此时,面对着杨师傅,面对着小家伙,面对着工人师傅们,他多么想使个单口,哪怕是唱一段《山东二黄》里的那段《桑园会》呢……但他没说也没唱,千万不能惹火烧身。他还算清醒,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就在这时,传达室的一个大爷匆匆走进来:“文亮,你家里来电话了,说你爱人去了产院。”
杨师傅问:“是不是你爱人要生了?”
魏文亮笑着点了点头。
杨师傅说:“还傻站着干嘛?你快去吧!”
魏文亮应了声“哎”就快步颠儿出了车间,蹬上了自行车就到了产院。直奔产房,见到一个从产房里走出来的护士就问:“同志,劳您驾,问问您,我爱人她生了吗?”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护士也够幽默:“也许生了,也许没生。您爱人是谁呀?”
魏文亮一听,“哈哈”笑出了声:“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人叫刘婉华。”
“给您道喜,您得了个儿子。在六号房。”
魏文亮说了句“谢谢”就直奔六号房,进去就看见了妻子,也看见了儿子。他先是对妻子一笑,又对儿子一笑:“儿子,爸爸来了,你怎么不叫‘爸爸’呢”
这间房里住着几个产妇,还有几个产妇的丈夫,听了魏文亮跟儿子说的话不笑才怪。其中有两个产妇笑得直“哎哟”。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说:“您是魏文亮魏老师吧?您一进来,我就认出来了。我特爱听您的相声,您一个包袱我媳妇直‘哎哟’”
“对不起,对不起。”刘婉华对那位先生直道歉。她看了一眼魏文亮,“你抖包袱也不分个场合!”
这一天是1973年5月8日,二儿子出生了,取名魏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