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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吃螃蟹
武魁海在台上说单口《宋金刚押宝》,太精彩了,吸引了所有的观众,时而睁大双眼,时而又把双眼眯上,时而屏住呼吸,时而捧腹大笑。在下边坐着的,还有一个不是观众的小“观众"——魏文亮。他也张大了嘴,听得入了迷。这时武魁海说到“宋金刚说那没关系,左腿上的肉拉完了,右腿上还有。浑身上下的肉都输光了,我再剁骨头。剩下脑袋押孤丁"!他说到这就拍了一下醒木。魏文亮还瞪着双眼,傻呆呆地听着。武魁海突然说:“爷们儿!入神儿了?醒醒吧,该打钱了!您不打钱,咱喝西北风啊!"
一个嗓子很尖很细,说话像太监的观众说:“是呀,小亮子,再不打钱,你师父可就下来请你吃‘小板儿炖肉'了!"
魏文亮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噌"地站了起来。他当然没有忘记此时自己的职责,就是打钱。所谓的“打钱"就是在台上的演员演到一个段落时,停止表演,台下开始敛钱。打钱也很有技巧,几个人在一个场子里“分片负责",每人管一块地方。比如你从东边敛,我就从西边敛,两个人在中间碰头。这样就不会漏下任何一位观众。而且在打钱的时候,还不能降低了场子里的气氛,这就要看打钱人的能耐了。魏文亮就有这个能耐,在打钱的时候不时地说句逗笑话,抖个包袱什么的,打着钱还得让观众乐。这样,场子里的气氛就不会冷,甚至可以更热烈。可别小看在这时候抖的包袱,因为这时抖的包袱没有固定的“本子",是现挂(即兴的抖包袱)。没有很灵活的头脑,没有随手拈来的幽默,包袱是出不来的。魏文亮刚只是被师父的单口迷住了,还想继续往下听。他“醒"了过来,就拿了敛钱的笸箩开始打钱。一位足有70岁的老爷子掏出了一张面值一万元(在1955年之前,一万元折合现在的人民币一元)的票子,说:“爷们儿,拿着!”
听演员表演一个不大的段子,哪有给一万元的?如果给一千元就算是多的了,一般的也就给二百、三百的。这位老爷子给了一万,魏文亮接了过来,可没往笸箩里放,而是很规矩地叠了四折,就成了一个细长条,放在中指和无名指中间夹着。同时用很清脆的声音喊“这位爷给了一万元——"随着他的喊声,观众们就把眼光都盯住了这位老爷子。毫无疑问,老爷子的心就“咯噔"了一下,马上就要说话,当然是说“你还得找钱了"。但他还没张嘴,魏文亮已经开了口:“一会儿找九千!"这口大气喘的,让老爷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就跟着观众们一块大笑:“小兔崽子,你是拿爷爷开涮呀!"
在观众的笑声中,打完了钱。武魁海在依然热烈的气氛中,一拍醒木,又接着说上了。
“爷们儿,行。"已经到了转天的中午,武魁海在给魏文华、魏文亮说完了活后,吃着炸酱面,他说,“昨儿打钱,管事的跟我夸了你半天,说你小子没长毛儿,要是长毛儿,比猴儿还灵。"
“这是夸我?这是骂我呀!"魏文亮笑着说。
魏文华也笑:“那是骂你?说你比狗熊灵,那才是骂你呢!"
“你就是个小活猴儿!"魏墨香说,“明儿上地儿,你可不能出洋相,要听师父的话。"
“哎!"魏文亮答应得很干脆。他眼神儿也活,看见武魁海的碗里没面了,“姐,给师父捞面条去。"
魏墨香说转天上地儿,没错儿,是武魁海安排的,去河北鸟市地儿上演。武魁海玩意儿好,教徒弟也好。魏文亮逗哏,他就希望这个小逗哏的能跟任何一位捧哏的演员合作,特别是跟一些前辈合作,从中可以学到一些真本事。所以,他先后请了几位比他辈分还高的老艺人,比如李寿增、尹寿山、冯子玉等人给魏文亮量活。这几位老艺人不但没有拒绝,反而非常高兴。当然也是他们愿意扶植晚辈。话说回来,他们也得看这个晚辈值不值得扶植。如果哪也不是,就算是武魁海的徒弟,他们也不可能答应。有谁愿意去扶植一块不可雕的朽木?他们所以高兴地答应了,也是因为他们对武魁海收了个很出色的徒弟早有耳闻,有的还听过魏文亮的相声,认为还是很不错的。换言之,就是说这个孩子很值得培养和扶植。
转天下午,魏文亮绝对没有想到,在河北鸟市的地儿上,他看见了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这位老人个子不算高,嘴老大。他就是比魏文亮长三辈,相声界“八德"之一的名相声艺人,艺名周蛤蟆的周德山(相声大师马三立的师父)。武魁海介绍说:“文亮,这位是你的老祖儿。"
魏文亮“扑通"跪倒:“老祖儿!"
摸着魏文亮的头,周德山说:“起来吧。魁海呀,早就听说你收了两个不错的徒弟,今儿我可得听听。"
“老祖儿,"魏文亮站了起来,脸上笑嘻嘻的,“我本来能使好活的,您要是听,我一害怕,这活准使砸。"
“扯他娘的淡!"周德山笑着,“以为我不知道?你叩师父的那天,跟你姐说了《汾河湾》。你是小‘人来疯',撒开了使,沾包袱就响。"
“那是前辈捧我们。"
“孙子,会说话。"周德山脸上的笑纹始终没退,“一会儿你使哪块活?"
“《报菜名》。"
“你姐给你量?"
魏文亮没回答,他看了看武魁海。
也难怪他不答,谁给他量,他真的不知道。别说他不知道,就是武魁海也不知道。他有他的想法,到地儿上给徒弟找个好量活的。没有也没关系,他亲自捧哏。他听周德山问了,马上回答:“爷,我还没给他找量活的了。要找个不错的,也让他长长见识。"
周德山说,“对,你这么做对孩子很有好处。魁海,你看我给他量,怎么样?"
“您有活。"说话的是个中等身材,白净子脸,看样子也有五十多岁的一位前辈,他说,“叔,要不就让我给这孩子量吧。"
“嗯。"周德山点了点头,“万一孩子有什么新鲜的地儿,你得跟着孩子走。"
“您放心,我能把孩子撂那儿?"
有量活的了。魏文亮马上给这人鞠了一个深深地躬:“我不知道管您叫叔还是叫爷。"
“你师父管我叫叔。你管我叫什么?"“爷爷!"魏文亮又鞠了一躬,“我要是哪说得不对,您可得抽着我点儿。"
"废话!"那人说,"知道我姓氏名谁?"
魏文亮睁大了眼,看着那人:“我琢磨百家姓里准有。"
虽然这句话说得等于没说,却把所有的人,也包括周德山都给逗笑了。武魁海马上收了笑,假装生气:“贫气!这是你的冯爷爷!"
“冯爷爷。"魏文亮鞠了第三个躬。冯爷爷叫冯子玉(相声表演艺术家冯立铎之父)
“你小子有福。"武魁海说,“是块香饽饽,还都抢着给你量活了。"
“是老祖儿、爷爷们捧我。"
冯子玉本来有场活,给同是一辈人的陈子泉捧哏。但这场活在后边,他就先给魏文亮量了《报菜名》。离这爷俩儿上场还有一点儿时间,魏文亮说:“爷爷,您陪我对对活?"
“老活。”冯子玉说得没错儿,会说相声的没有不会这块活的。当然,几乎任何一块老活都有两个或更多不同的版本,《报菜名》更是如此。对于一位说过几十年相声的老艺人来说,无论对哪个版本都能掌握得游刃有余,这么说并不为过。他就认为自己给很多很多的人量过这块活,无论逗哏的怎么入活,他都是轻车熟路。尤其是给个孩子量,没事。时间又不多了,他就说,“孙子,这活用不着对,你闭目养养神。放心,你怎么走,我就怎么跟着。”
魏文亮有心眼儿,就想:怎么,您不跟我对活呀?还说我怎么走您就怎么跟着。您这是瞧不起我呀!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我“这么这么”入活,看您怎么跟我走。
一会儿这爷俩儿上场了。
河北鸟市这一带的观众对冯子玉很熟,对魏文亮却生。怎么上来个孩子?观众见了就把目光都给了他。他脸上带着笑,挺喜兴的。虽然没有了在锦州、在秦皇岛时的那长长的小辫子,可他的笑好看,还透着那么一点儿坏。所以他还没开口,先有了人缘。也就是说他给观众的第一印象不错。须知这第一印象至关重要。的确,他没开口,有的观众就说“这孩子可能不错”。又岂止是观众,周德山见了也在微微地点头。但光有好的形象不行,还得看嘴里的功夫。
魏文亮说话了:“各位叔叔、大爷们,我叫魏文亮,说相声还是个雏儿。不过我有福。怎么?武老板收了我。哪个武老板?武魁海武老板。我今儿使个老段子,《报菜名》。我师父给我说过这块活。各位认为我使得还可以,是我师父教得好。如果今个儿我使的哪也不是哪,不是师父教得不好,而是我太笨。”
魏文亮说到这,冯子玉接茬了:“你可不笨,听这纲铺的,多瓷实。”
“对了,”魏文亮接着说,“我说我有福,还因为有好多的老前辈和老先生捧我,给我站着(即量活)。各位看见了,今儿给我量活的就是冯子玉冯爷爷。”
“小孩儿懂事,也谦虚。”冯子玉说。他还这么想:他说我给他站着,他要谢谢我,请我吃饭……噢,这就入活了?也太简单了?
冯子玉想错了,他当然没想到魏文亮会说:“我说我有福,还有个原因,不管是谁见到我,都想请我吃饭。”
请他吃饭?冯子玉就想:这《报菜名》怎么倒过来了?不是得你请我吃吗?怎么,让我请你,你点菜,这样就报了菜名?这还是太简单了?这么使不行,我得往“正道”上领他。于是说:“这倒是。不过我可没请过你,压根儿也没想请你。”
“我也没让您请呀。您瞧,”魏文亮一使劲儿,鼓起了肚子,“我的肚子滚圆滚圆,吃的。您知道是谁请的我吗?”
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冯子玉说:“还真不知道,谁请的你?”
魏文亮说:“我妈。”
冯子玉说:“你妈?吃的什么,撑成这样儿?”
魏文亮说:“个个。”
“吃个个”是个包袱,魏文亮在锦州使过,回到天津后就再不使了。今个儿所以要使,也是因为跟冯子玉爷爷有点儿“气儿”:我想跟您对对活,怎么,您不跟我对?好,那我就在场子上给您个样儿看看!当然他也想过,都多大了还使这个包袱?再一想,行,自己不才13岁?没关系,使!
无疑,这个包袱别说观众,就是周德山、陈子泉,还包括武魁海都没听过。于是,都笑了。连在场上的冯子玉都控制不住自己,“扑”地喷了。演员哪能笑场?他究竟是位老先生,说:“可笑,可笑,这么大了还吃个个。傻小子!”
“说个笑话。”魏文亮书归正传,“我听说您最近出门了?”
绕了半天,到这入活了。
魏文亮说完了《报菜名》,好家伙,返了四个小段儿观众才饶了他。下了场,他才有点儿怕。也难怪,在锦州使这个包袱,下场后差点儿没让张文斌捋死。他就想冯爷爷,还有师父会不会跟他急。他想错了。摸着他的脑瓜儿,冯子玉说:“我说了大半辈子的相声,不知使了多少回《报菜名》,也没见过你这么入活的。孙子,你差点儿没把我噎在那。”
“爷爷,”魏文亮低着脑袋,话说得却有理,“我说跟您对对活的,您不跟我对嘛。”
“原来你小子真要把我噎在那儿呀!”
“真把你噎在那儿了,只能说你没能耐。”周德山摸着魏文亮的脑瓜儿,“魁海,这小子你收对了。真好!”
武魁海高兴,不过还得谦虚点儿:“爷,这是您捧他。”
“好,这小子是真好。”冯子玉点着头,“今儿这块《报菜名》使得真痛快。”
陈子泉插了话,笑着说:“孙子,你可听见了,你冯爷爷跟你使得痛快,就是说跟我使的不痛快了。”
魏文亮会听话,他知道陈子泉是在逗。就说:“您这么说得臊死我,我得跳海河去!”
“别介。”周德山说,“你跳河?还不坑死你师父?你前脚跳,你师父就得后脚跟着。”
听了周德山的这句话,大伙都笑了。
“孙子,”冯子玉说,“别看你请我吃满汉全席,是狗掀帘子,嘴对付。我可要请你吃饭。”
魏文亮以为冯子玉逗他,就说:“吃满汉全席?”
“没钱!”冯子玉不是逗,他把头转向了武魁海,“魁海,等我跟你子泉叔下了场,你带着孩子去我家吃饭。真的。”
“这……”
“去。不去就是瞧不起我。”
“好,去。”武魁海点了头,“去,也得等我下来了,我接您的场,您怎么糊涂了?”
“我倒忘了这茬儿了。”冯子玉说,“我下来,先走一步,等你下来,带着孩子去。”
一会儿冯子玉、陈子泉上了场,使的活是《卖玉器》。魏文亮从没听过这块活,就支楞着耳朵听。听就是学习,他听得很认真。俩爷爷的活使完了,冯子玉说:“孙子,一会儿就跟着你师父去我家。”
魏文亮虚眯着眼:“爷爷,用不了整桌,有半桌满汉全席足够吃了。”
冯子玉笑了:“我怕撑坏了你。”
武魁海已经上了场,给他量活的就是周德山。爷俩儿使的是《山东话》。魏文亮听得直了眼,生怕漏掉一个字。武魁海倒山东口儿真绝了,那叫纯,那叫脆,那叫地道。就是在山东人堆儿里,也能以假乱真。而周德山的量活托得严实,捧得细致,这爷俩儿的配合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无可挑剔。说到了底,魏文亮还在那支楞着耳朵,直勾着两眼,直到观众拍起了巴掌,他才似从梦里醒来,猛然叫了声“好!”
这爷俩儿下了场,魏文亮说:“老祖儿,您也得给我量一个。”
周德山根本没犹豫:“行。”
“那我使哪块活?”
“你随便,撒开了疯,看老祖儿怎么捧你。”
“定了。”武魁海说,“就是明儿了。”
“干嘛等明儿?”周德山说,“就是今个儿了。”
“爷爷,冯叔还在家等着我们爷俩儿了?”
“对了,我忘了这个茬儿了。那就明儿吧。”
事定下来,魏文亮跟着师父就到了冯子玉家。冯家只住一间平房,一间屋子半间炕,也是太挤,无论是主还是客,就都上了炕。正值阴历八月,河螃蟹正肥。冯子玉买了螃蟹,冯子玉拿了一个大个儿的圆脐,在手里掂了掂,认为够肥的,就头一个给了魏文亮:“先给你,孙子。”
魏文亮接了螃蟹,但马上放在了冯子玉的跟前,又拿了个大个儿的,给了武魁海。最后给自己拿了个小的。冯子玉不干:“你小子是客人,大的给你。”
“文亮,听冯爷的。”武魁海说。他说着,就把大小两个螃蟹换了个儿。
魏文亮不再固执,拿起螃蟹,先掰了一个腿儿。这时就听冯子玉“哎哟”了一声。他忙问:“爷爷,您怎么了?”
冯子玉虚眯着眼:“孙子,你知道这螃蟹是哪来的?”
魏文亮眨眨眼:“您买的呗。”
“拿什么买的?”
“钱啊。”
“哪来的钱呢?”
“您说相声挣的。”
“错了。”
“错了?”
“今个儿早上,我卖了一张八仙桌子。这螃蟹是用卖桌子的钱买的。”
“那您‘哎哟’什么?这跟卖桌子不挨着呀?”
“怎么不挨着?你刚掰的哪是螃蟹腿儿,是掰我的桌子腿儿呀。我这心都疼了。”
魏文亮笑了。武魁海也笑了,他笑着就拿起螃蟹,揭开了盖儿。随着他揭盖儿,魏文亮突然也“哎哟”了一声,马上又说:“师父,您这不是揭冯爷的桌子面儿嘛!”
“孙子,”冯子玉乐得弯了腰,“你小子是灵,真灵!”
武魁海说:“叔,他要是个傻子,您说我能抽自己的嘴巴子,收他吗?那我不就成傻子了吗?”
“就是就是。”桌子上有酒,冯子玉端起了酒盅,“孙子,吃。魁海,来,咱爷俩儿干一个!”
武魁海也端起酒盅:“干!”
魏文亮已经揭掉了螃蟹盖儿,他往盖儿里倒了点儿醋,然后举了起来:“干!”
冯子玉大笑:“你小子,算是‘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