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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差点儿吓丢了魂儿蟹
今天,魏文亮使了《河南戏》。这块活不是跟张文斌,也不是跟武魁海学的。在秦皇岛的“雨来善”,有一对不大知名的老演员经常使这块活。他听了几遍就记了下来。当时张文斌已经去世。他就和姐姐商量把这块活立起来。应该说他有唱的天赋,听了就能唱,而且唱得很准,不跑腔不走调。可以说这是他“偷”的活。也是巧了,他刚把这块活“偷”了过来,那对老演员就离开了秦皇岛。于是他就和姐姐上了这块活。所没有想到的是他俩使的比那对老演员使得还好。判断好与不好唯一的标准就是看观众的反应。他俩每使这块活,准有强烈的效果,观众的笑声和掌声不断。回天津拜了武魁海后,武魁海又给他俩说了这块活,当然就更上了一层楼。
周德山如约站在了魏文亮的身边,一老一小,这老的70上下,这小的才13。看似不和谐,可这正是相声这种艺术形式所需要的。反差的本身就是个包袱。是使活中抖包袱的最好的铺垫。魏文亮已经说了整六年的相声。他很善于思考,每学一块活,就一定要把这块活琢磨个透。琢磨就准有收获。而无论是哪一块活,都说过许多遍,一遍拆洗一遍新,可以说他对他所会的段子都把握得比较准,是包袱就没有不响的。今天是周德山给他量活,他自进入了“相声”这个门儿,就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对于一个相声演员来说,是绝对不可缺少的。怕了就要畏缩,畏缩了就停滞不前。是的,师父不是圣人,学了师父的活,毫无疑问是要按照师父的路子去使。可是在年龄,在嗓音等方面,究竟是有不同的情况。这就是魏文亮该琢磨的地方。也许琢磨出的地儿很好,很适合自己的年龄和嗓音条件。而无论是张文斌,还是武魁海,都是很开明的,就允许他按照他琢磨出的道儿走。也许他琢磨的不好,师父给他否了。当然师父不是简单粗暴地否,而是给他讲道理。那么他就会放弃他所琢磨出的道道儿。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他就是在这成功与失败的交替中,使自己的水平得以提高的。可以想象,如果有了师父就亦步亦趋,他也会提高,但速度不可能很快。今天他使的《河南戏》,是“偷”的活。不拘于一家,自己和姐姐琢磨了,师父又给提高了。可以说他使这块活轻车熟路。何况又是周德山量活,他非常认真地使包袱:该响准响,又爆又脆;柳儿:吐字清晰,发音准确,学谁像谁。演员活使得好,观众就满意,情绪就高。一段《河南戏》下来,观众笑足了,巴掌拍疼了。
“真好!”下了场后,周德山搂着魏文亮,“你拜武魁海,是你的福。魁海呀,你收他,可也是你的福呀!”
老祖夸魏文亮,当师父的武魁海自然心里愉悦。他很骄傲。所以骄傲,他骄傲自己有眼力,收了两个人见人爱的好徒弟。既然是“人见人爱”,那他当然就更爱了。可是谁能想到他又突然不要魏文亮这个徒弟了呢?
这是1954年的春天。
一天,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在谦德庄的文富茶社里,仍坐着满满的观众,兴趣盎然地听着相声。台上使活的是魏文亮,给他捧哏的是尹寿山。已经不是给他量一次两次活了,他会的段子,尹寿山大多都给他量过。今天这爷俩儿使的是《戏迷药方》。刚刚入活,魏文亮说:“我有个外号叫‘满街红’,走到哪儿唱到哪儿。要过桥的时候我就唱《金雁桥》,走到城门口儿,我就唱《冀州城》。”尹寿山过渡说:“你这唱法儿可有意思。”魏文亮应该接“还有意思呢?净惹祸。”这句话他是说了,也没有说错,但是在说这句话前,他打了一个哈欠。尹寿山看见了,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会儿就入了正活:魏文亮抓来药您别自己熬,您送到《小磨房》,拿过《乌 盆计》,请来《赵五娘》,研成了《戏中戏》,放在 《打沙锅》之内,您到《通天河》,舀点儿《马前泼 水》,对好《池水驿》,点起《火焰驹》扇起《桃花 扇》,药熬得了,倒在三个杯子里头……尹寿山哪三个杯子?魏文亮《蝴蝶杯》、《九龙杯》、《日月雌雄杯》,千万别倒 进《温凉盏》里。
尹寿山要是倒进去呢?
魏文亮要接:“那就是《反西凉》。”可是他还没接了,脑瓜儿顶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是尹寿山用扇子打的。说句实话,也真是该打。他还没张嘴唱,又打了一个哈欠。就因为已经打了一次哈欠,尹寿山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他不知“悔改”,依然“重犯”,尹寿山也就不客气了,动了武。
要说时间可够晚了,他又是个只有14岁的孩子,一天内使了四块活,已经够累了。何况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呢?正是爱困的季节,打个哈欠也不为过。但不行。尹寿山对他的“处罚”同样也不为过。他有他的道理:“小子,你打哈欠到底是什么意思?还不是告诉听你说相声的各位,你困了,该回家睡觉了?你这是‘送客’,轰各位走呀!”
相声演员用扇子打头,有这样的事,但得根据需要。魏文亮挨了打,就莫名其妙:演出到这块儿没有打呀?尹爷爷干嘛要打我?打得还真够狠的?
尹寿山是真爱魏文亮,可也真够倔,他打了魏文亮,又说了这一番话,然后就把扇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摔,扭头回后台了。魏文亮被晾在了台上,顿时困意全无。当然因为听了尹寿山的那一番话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挨打。明白了就傻了眼,呆呆地站着,如泥塑木雕。他还从没有碰到过这种事。他曾经挨过张文斌的拧,但那终归是在台下。在台上的这种遭遇,还是第一次。
还别说他,观众们也都意想不到,都愣了。但只是刹那,观众就明白过来了。一位有着京剧花脸嗓子的观众说:“尹爷,孩子打哈欠是不对,可孩子才多大呀?尹爷,您就给个面儿,孩子在这晾着,不好受啊!”
有了开头儿的,观众们就都说话了,替魏文亮求情。把魏文亮搁在了台上,难道尹寿山心里就好受?不,他也很难受,心里疼得慌。否则,他就不会始终站在台口了。观众们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尊重观众,也是疼孩子,他还是走了出来。现在说“消费者是上帝”,其实这个概念在老艺人们的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他出来后就先给观众鞠了个躬。然后说:“我这替魏文亮给各位道个歉。”他说着又鞠了个躬。再说:“我知道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在这台上打哈欠,这叫什么事呀!”说到这,他双手抱拳作个揖,“真是谢谢各位了,给他求情。这个面儿我就给各位,可是这相声就没法儿说了。各位,要不这样,我们爷俩儿先下去呆一会儿,换上二位上来给各位说一段,然后我们爷俩儿再上来。”
“好啊!”又是那位“花脸嗓子”:“尹爷,您可不能再难为孩子了”
尹寿山忙说:“您放心,不会的,不会的。”
这爷俩儿下去了,尹寿山就问:“孙子,生气了吧?”
魏文亮忙答:“不!不!”他已经觉出自己不对了,就说:“您打我,打得对,我能生您的气吗?只要您别再生我的气,我就能踏实点儿了。”
武魁海看了全过程。他说:“嗯,尹爷管了你,我就不再说你什么了。以后记住了,你是说相声的,只要上了台,往那一站,就要对得起听相声的,你爸、你妈不是也总跟你说嘛,在下边坐着的,就是咱的衣食父母,咱得对得起他们。”
武魁海说得很对。他所说的实际上是演员的台风问题。这件事烙在了魏文亮的脑子里。一次管百次千次,直到以后他成为了知名的相声表演艺术家,他的台风有口皆碑,这与他所受到的两次教育是分不开的。另一次对魏文亮来说,更是刻骨铭心。在以后的两个月里,武魁海带着魏文华姐弟俩又新开了一个场子,是河东地道外的立通书场。从下午一点到五点半这四个半钟头的时间里,只有这师徒三个演员。武魁海使单口,再分别给魏文亮、魏文华量活;魏文亮姐弟分别给对方量活;最后再分别给师父量活。晚场依然如此。无疑,或是逗哏,或是捧哏,每个人少说也要上十来块活。对于武魁海来说,根本就没问题,他会的活实在太多,只“八大棍”,就能说个一年半载的。可对于魏文亮姐弟俩,就多少有点儿难度了。但还能应付。单说魏文亮,他已经会五十几个段子了,可以在七八天中不说重活。每天下午、晚上都要演出,本来就够累的了,可是他每天的上午还要念新活,就更累。但他不怕,咬着牙坚持。尽管这一段时间不长,但对他的一生来说,是很有意义的。他知道了当演员的肚子一定要宽敞,会的活要多。除此,在这短短的两个月中,他又学了几块新活,而且学了马上就上。就是在这发生了一件让他刻骨铭心的事。
这件事就发生在这两个月里的最后一天,也是在立通书场。武魁海给他量《卖布头》。就在要学卖布头儿吆喝的时候,魏文亮用手指头抠了下鼻子。昨天就抠了一下,武魁海瞥了他一眼。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武魁海这次没瞥他也没瞪他。可在快说完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抠了一下鼻子。武魁海仍没理他。不理不等于不管。等下了场,就批评魏文亮,说:“在台上抠鼻子,这是什么毛病?脏不脏呀?你呀,就添坏毛病!”
“我不是鼻子眼儿痒痒嘛。”魏文亮不以为然,“师父,人家听相声,谁管你抠不抠鼻子?只要包袱响了就行。”
倔强的武魁海听了,突然直了眼。他根本没有想到魏文亮会反驳他,而且还有看似很“合理”的理由。演员在台上抠鼻子,观众看着脏,不舒服,是对观众很不礼貌的表现。这些道理他本想给魏文亮说说的,可是还没说了就挨了驳。他生气了,不是一般的生气,而是动了雷霆。他突然跪下了,给魏文亮下了跪。跪下后就用两只手左右开弓,抽自己的嘴巴子,抽得“啪啪”的响。抽着说着:“你小子还有理由……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呀!我不是你师父,你是我的师父,对!你是我的师父,你是我的师父!”
武魁海的举动太突然。别说魏文亮,就是长他四岁的魏文华也傻了。两个人双眼都直勾勾,张着嘴,一动不动,就像是娘娘宫里的雕像。跟师父快两年了,从没见师父发这么大的火儿。今天这是怎么了?也容不得他俩多想,他俩还没醒过味儿来,武魁海已经站起,大步出了立通书场,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魏文亮、魏文华追了出来,大叫:“师父!师父……”
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武魁海真是够“狠”的,把两个吓得要死的徒弟撂在了地道外。魏文华姐俩都哭了,吓的。
由地道外到裕德里不算远,每天这姐弟都是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回家,今天是哭着回家的。母亲万万没有想到儿女是哭着回来的,更没有想到魏文亮顶撞了师父,气得师父跪下抽自己的耳光!
魏文华原原本本说了事情的经过。从来也没跟魏文亮发过火的魏墨香也气得说话结结巴巴了:“你……混了!怎么能跟师父顶嘴?”
“这孩子都让你给宠坏了!”魏雅山也很生气。
魏墨香知道这错儿全在儿子的身上,就说:“你呀,也太不懂事了,在台上抠鼻子?台下听相声的多恶心……”
这事没完。
转天,魏文亮,还有魏文华,都给师父下了跪。师父叫魏文华起来,对魏文亮却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魏文亮哭着,泪流成了河:“师父,您是我师父呀……”
武魁海说话够绝:“魏文亮?你是我的师父?我只有一个叫魏文亮的师父。别的‘魏文亮’,我不认识!”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儿,他甩开大步,走了。
再转天,魏墨香见到了赵佩茹,说了这事。并请赵佩茹从中说和。赵佩茹说:“难,试试吧。”
赵佩茹说得对,是难。尽管在武魁海的同辈中,他最服气的就是赵佩茹,但,赵佩茹说也是白说,“和”没说成。
武魁海铁了心,不要魏文亮这个徒弟了。
魏文亮后悔莫及。其实他很明白,师徒如父子,这儿子哪有跟父亲顶嘴的?当时自己怎么就那么混呢?事已至此,他不想失去师父,可他却没有办法让师父回心转意,再收留他。已经三天了,他几乎哭了三天。
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别看尹寿山用扇子打了魏文亮,可他这是“打是疼,骂是爱”。他知道了这事,就给魏墨香出了主意:“大概只有一个人能解决。”
魏墨香忙问:“您说谁?”
“张寿臣。”
魏墨香听了就拍自己的脑门子:“是呀是呀,怎么忘了张寿老?我怎么糊涂了!”
当天的晚上,魏雅山两口子带着魏文亮先到了张寿臣家。张寿臣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魏雅山他们一进门,他就明白了。魏文亮叫了声“爷爷”。他说:“叫什么也不管用了,你师父真‘夯’(急)了。”
魏雅山说:“您都知道了?”
“一清二楚。”张寿臣点了点头,“你小子是有胆儿,你师父说你不对怎么着?还敢顶嘴?”
“我知道错了。”魏文亮说,“爷爷,您跟我师父好好说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打住!你小子跟我使活了?”张寿臣倒是和颜悦色,“这时候他该回家了,哥、嫂子,走,咱去他家。”
魏文亮高兴,有点儿忘乎所以:“爷爷,您去了,我师父就不能不要我了。”
“也别打保票。你师父那脾气,犟着呢。”张寿臣说。
“孩子惹祸,还得让您跑。”魏雅山觉得很过意不去,“越想,这倒霉孩子越不懂事!”
“有这次也好。”张寿臣说,“要不他怎么知道锅是铁打的呢?别说了,走吧。”
到了武魁海家,可巧武魁海刚进门儿。武魁海说:“叔,您来了。坐,我给您沏茶。”
张寿臣把头往后一扭:“光是我来了嘛,后边还有人呢。”
张寿臣的话音刚落地,那三口儿就走了进来。魏文亮先叫了“奶奶”,然后就“扑通”跪在了武魁海的脚下,说:“师父,您……”
“住口!”武魁海可不管魏文亮的父母在场,训斥魏文亮,“不给你奶奶跪,干嘛给我跪?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老太太问。
“没事。妈,您放心,没事。”
武魁海说话时,偷着跟张寿臣,还有魏雅山两口子使了眼色。他就怕母亲知道他不要魏文亮的事。也是因为老太太很喜欢魏文亮,他怕母亲知道了要生气。张寿臣、魏雅山两口子究竟是大人,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魏文亮可不明白,张口就说“您不能不要我……”
“你怎么胡说八道呢!”武魁海狠狠瞪了一眼魏文亮。
“您要我了?”魏文亮真是个“砸锅匠”,“好家伙,就这几天呀,您知道我,噢,还有我爸、我妈是怎么过来的……”
“就不能闭上你的嘴?”真是让武魁海哭笑不得。
“魁海呀,”张寿臣开了口,“你是不是想瞒着老太太?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事能瞒得了嘛。要说这事,错是百分之百在这孩子的身上,可是你……噢,就不说你了。魁海,这孩子可是个好孩子,你真的不要他了?你舍得吗?别的就不说了,老太太也在这,你能不能给老太太,也是给我个面子,收回‘成命’呢?”
武魁海不傻,心知肚明,张寿臣来了,他就不能再犟着劲了。这个面子就得给张寿臣,当然也得给老娘面子。他显得很无奈,就说,“你呀,在台上抠鼻子,恶心不恶心?我说你两句都不行,还顶嘴?这样的徒弟我留着,我不是让人说闲话?‘这是什么徒弟呀,在台上又抠鼻子又打哈欠的,没一点样子!’人家不是笑话你,是笑话我!你知道不知道?是我栽跟头!哼!看在你张爷爷跟你奶奶的面子上,我就饶了你这次。看你下次还敢!”他很孝顺,回头对老太太说,“妈,什么事,您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老太太说,“你不要我孙子了,是不是?哼!我就饶了你这次。看你下次还敢!”
“得,魁海,你的话老太太又说了一遍。”张寿臣对魏文亮说,“你师父说你说得对不对?没有一点儿错儿。记住了,以后可不能再跟师父顶嘴。要是再有这事,我可不管了?”
“我再也不敢了。”魏文亮已经坐到了炕头儿上,他的心这才踏实,说:“师父说我说得对,我是有坏毛病,我一定改。”
“你早这么说,何必惹我生一肚子气!”武魁海说,“叔,哥,我这还有酒。小铺还没关门儿,我去买点儿果仁、老虎豆儿什么的,咱爷仨喝喝。”
魏雅山说:“不了,天太晚了,我们走了。”
“两只冻脚,你是走不了了。”张寿臣说,“凡是来他家的,只要你能喝两口儿,就甭想走。”
“还是叔知道我。”武魁海说着,就走了出去。
“魁海刚回来。”老太太说,“我去给他做口稀的。”
魏墨香忙说:“我在这了,哪还能让您做?”
一会儿,桌子摆好了。上边有一包大果仁儿,一包老虎豆儿。还有斟得满满的三盅子酒。张寿臣端起了酒盅子:“来,为魁海第二次收徒,干杯!”
魏文亮听了就开了口,但,是乱用词儿:“哪是第二次收徒,是我跟师父破镜重圆!”
“别瞎说。”老太太说,“破镜重圆?那是两口子。”
有意思,这一小一老,一个逗哏,一个捧哏,使上活了。
云开雾散,其乐融融。小的笑了,老的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