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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下午四点多钟魏文亮回到家,没过几个小时,刘婉华就有了生产的预兆。魏文亮赶忙把她送进了和平产院。她躺在床上,尽管很不好受,可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笑:“你不回来,孩子是不会出世的,就等着你了。”
当然这是巧合,也是天意,就在魏文亮回家后的第二天,1966年1月12日(农历腊月二十一)的早晨,那天特冷,刘婉华生产了,是个男孩儿。喜得贵子,全家人都高兴无比。魏文亮的父辈兄弟四人只有魏文亮一个生男孩儿,当爷爷奶奶的自然高兴;有了儿子,魏文亮、刘婉华更高兴。早就给儿子起好了名字:魏巍。小魏巍被抱进了病房,魏文亮两口子,还有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都夸这孩子长得俊。长眼睛,双眼皮儿,鼓鼻梁,尖下颏。刚刚离开母体的孩子就这么好看,也是少有。魏文亮的脸上笑开了花:“小宝贝儿,你等着爸爸了!你是等着爸爸了!”
刘婉华笑着:“小点儿声,别吓着孩子。”
去云、贵、川慰问被评为五好战士,回到家就得了个大儿子,也真是顺心。可不久“文革”开始了,几乎所有的文化艺术都成了大毒草,被打进了冷宫。文艺演出团体再无什么可演,一些专业的演出团体解散了,尤其是区属的剧团。就是还存在的,比如南开区曲艺团,不少人也要下放进工厂。在名单中,就有刘婉华。
刘婉华用奶瓶子给儿子喂水,瞅了一眼垂头耷脑的魏文亮:“你真蔫儿了。进工厂就进工厂,有什么不好的?”
进工厂当工人是没什么不好?工人阶级创造物质财富,何况无产阶级还是领导阶级。可不管怎么说,进工厂当工人干活,肯定累。从小就进了歌舞团,后来又进了曲艺团的妻子,一下子变成了工人,她受得了吗?如果刘婉华不嫁给他,早就进部队文工团穿上了军装,是不是他太爱妻子了,才这样想?
“我心里明白,你怕我进了工厂受不了,是不是?你就放心好了,甭管什么活儿,我都能干,而且能干得很好。到了年底,我准拿张大奖状回家。你信不信?不信没关系,咱可以立下军令状,我若食言,军法处置!”
魏文亮笑了,苦笑。但妻子这么一说,多少也得到了一点儿安慰。已经两年多了,多了8天。当初曾有一位前辈断言:不出两年,魏文亮、刘婉华准得离婚。为什么?气质高雅,又是出身名门的刘婉华怎么能跟一个说相声的结婚?就是嫁给了魏文亮,也是因为一时“迷糊”,一时的“热乎劲儿”。日子过不长的,离婚是必然。这句断言在他的心里装了两年多,直到结婚两周年那天,他才吐了出来。刘婉华听了就大笑:“离婚,是你不要我了呢?还是我不要你了?”魏文亮没有做正面的回答,而是对小魏巍说:“儿子,你妈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你爸。你说对不对?”儿子才八个月多点儿,还听不懂话。是不是因为他摸了儿子的小嘴巴儿,还是巧合?他问了,儿子就笑了。他忙说,“瞧!咱儿子笑得多好看,他的意思你明白吗?就是同意我的说法。”
已经两年了,他们不但没像那位前辈所预言的那样,而且感情更加深了。这当然来源于两个人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关心、相互体贴。
刘婉华被分配进了曙光印刷厂,毫无疑问,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印刷工人。刘婉华是个好强而又能干的人,在家里是个贤妻良母,在工厂干活同样也错不了。工人们只和她接触了几天,就觉得她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非常朴实的工人。刚接触印刷这工作,根本就不会。没关系,不会就规规矩矩地问、就老老实实地学,哪怕是比她进厂只早一天的工人,她都叫“师傅”。刚开始干印刷的活儿,她当然很生疏,脸上沾上了油墨。工人们都笑,她照了照镜子,自己也笑。已经进厂好多天了,工人们才知道她原来是河北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后来是南开区曲艺团的专职报幕。她自己从来也没说过。于是更博得了工人们的好感。工人们都认为她很不错,她每天都上白班,带午饭。打开她的饭盒,今天带的是窝头儿,几块咸菜;明天带的是窝头儿,一疙瘩红糖。问她为什么这么艰苦。她笑着答:“女人嘛,吃什么都行。有那好吃的,得济着丈夫和孩子。”再看她穿的,干干净净,但都不是什么好料子,好贤惠的妻子!工人们就都给她挑起了大拇指。何况她干活儿还不怕累、不怕辛苦,学技术也很快。不到半个月,她就掌握了技术,会干了就不惜命的干。到了年底,她果然捧着一张“先进生产者”的大红奖状回了家。
刘婉华是下放当了个印刷工人,本来就够累了,可家里的活儿一点儿也没少干。没有一丝怨言。她认为就应该这样,让魏文亮少操点儿心,一心干他的事。
这期间魏文亮一直也没闲着。曲艺团既然还存在,就得想出路。一帮子年轻人凑在了一起就想点子怎么办。相声演不了,就演别的。也真想出了点子,演话剧。虽说“隔行如隔山”,可相声也是语言的艺术,话剧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说评书的、唱鼓曲的都很注重表演,和话剧也多少沾边儿。可是困难不少。比如选择什么样的剧本,灯光、布景、道具、服装等等。
关于剧本,陈永清从一个朋友手里弄到了,叫《五洲风雷》。这是个总的名字,包括三个小戏:《莫斯科的钟声》、《非洲战鼓》、《千岛曙光》。演这三个小戏行不行?谁来拍板儿?曲平安是个好干部,也正因为是个好干部,才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才靠一边站着去了。没了领导,也就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好,先演这几个小戏试试,成功了再排大戏。”这时候南开区曲艺团的团址在城厢礼堂,有了剧本之后,他们就在团部商量开了。魏文亮认为,“灯光、布景、道具也要有。”
要演话剧,是相当困难的。可贵的是他们没有被困难吓倒,而且很乐观。
三个小戏有三个主角。陈永清提议:“魏老师,您来一个。”
“不行不行!”魏文亮连连摆手。
他很有表演天赋,去云、贵、川慰问就是最好的说明。可他还是推辞了。不是谦虚,也不是有什么困难。而是因为他觉得三个小戏里的三个主角,任何一个都不适合他演。他没有学过话剧,可他却有他的想法:一个演员和这个演员所扮演的角色,至少应在形体上相似。当然在性格、相貌等方面如果相似,演来更得心应手。应当说他的这个想法是很正确的。的确,《莫斯科的钟声》里的主角是一位老人,身材要魁梧。《非洲战鼓》里的主角身体也要壮实。而《千岛曙光》里的主角是位日本姑娘。这三个主角中的任何一个都不适合他演。他做得很对,不但没有抢主角,让他演主角,他又推了。想自己少,想集体多,从工作实际出发,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不演,总得有人演。大家再商量,主角确定了。日本姑娘由魏文华扮演,前苏联老人由孟祥光扮演,非洲青年由马志存扮演。
服装解决了,从查抄物资存放处借出来的。布景、道具很简单,也解决了。一切准备就绪,开始了排练。演员背词儿都快,三四天就都背得很熟了。正式的演出需要化妆,陈永清从天津人民艺术剧院请来了化妆师石金。比较难化的是孟祥光扮演的前 苏联老人。因为他还很年轻,要扮演的是位老人,还是位外国老人。头天是石金给化妆,真是棒极了,活脱的一个前苏联老人。可石金在自己的团里还有工作,不可能每天都能来。除了石金,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化妆师了。在这种情况下,魏文亮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在头一天的演出后,他找了一张宣纸,往宣纸上淋了一点儿水,准备往马志存的脸上贴。马志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说:“哎,哎,您这是干嘛呀?”
“魏老师准有用。”陈永清说:“反正不是擦屁股。”
魏文亮笑了:“用这宣纸不也是太浪费了?志存,把脸拓下来,明天再贴到脸上去,不就省得再化妆了?”
凡是在场的人,都说这个主意不错。一张宣纸就贴到了马志存的脸上。他还逗呢:“上边没有胶水儿?”
魏文亮答得也好:“我这是补自行车带呀?”
他说着,就按那张宣纸,够仔细,坑坑洼洼的地方都按到了,然后就往下揭。或许是因为两只手向左右用的力稍大了点儿,这张宣纸揭下来就显得横宽。黑油彩也是真印到这张宣纸上了,就是颜色浅了一点儿,而且黑色多少变得发青,还走了形。马志存看了就说:“好嘛,整个一个大活螃蟹!”
“没错儿。”魏文亮接了一句,“瞧这个儿,一斤打不住!”
陈永清接着逗:“还是圆脐的,母螃蟹。”
一人一个包袱,绝了。
马志存演《非洲战鼓》里的主角黑人青年,下半身好办,围着一条大花裙子就行。可上半身得光着,最好是穿黑色的尼龙衣。但是经费很紧张,买不起。除了上半身,脸当然也得露着,就只能用黑色的油彩化。可油彩用的也是太多,也很不便宜。魏文亮从节约的角度考虑,就让他改改化妆的方法,先打点儿底色,再往上涂黑墨。马志存也真的试了,光彩是差了点儿,可是在灯光的照射下,看着还行。连续几天都是这样化妆。魏文亮挺得意:“志存,我出的这个主意不错吧?省了不少油彩。”
“是省油彩了。”马志存说,“晚上你们到了家,都睡了一大觉了,我呢,还洗着澡呢!”
“油彩省了,自来水可费了。这得让团里给你报销。”
“用不着。”
他俩,又使上活了。
应该说三个小戏的三个主角都不错,魏文华演的日本姑娘非常纯真;马志存演的非洲黑人无论是神还是形都非常率真;孟祥光演的前苏联老人也毫不做作。然而,效果却不是很理想。戏排完了就在下瓦房的新声剧场贴出了海报,票价定的并不高,前排座两角,后排座一角。但头一场只卖了五成座,而越往后观众也就越少了。一场演出就是能卖出一百张票,也就十几元钱,再跟剧场三七分成,自然所剩无几了。观众少,演员演的也没劲,这很正常。
什么原因呢?
今天是最后的一场演出。观众少得更可怜,才有三十几位。魏文亮回到家就无精打采的,心里别扭。刘婉华还以为他累了,先给他斟了一碗茶:“我去给你煮碗挂面汤。”
魏文亮摇了摇头:“不饿。婉华,你说奇怪不奇怪,这看戏的人越来越少,今儿个才三十几位。”
“一点儿都不奇怪。”刘婉华很有见地,“这三个戏我也看了,大姐、祥光、志存演得都可以。这没说的。可是观众花钱买票要看的是什么?是看演员,还得看这个戏好看不好看。就这三个小戏?没点儿故事,让观众看什么?看祥光演的那位老人拿着扫帚扫马路?看姐姐演的那个日本的‘红卫兵’?路上清洁队扫马路的多了去了;‘红卫兵’也到处都是。不用买票随便看,谁还花钱买票去看你们?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魏文亮点了头:“有理。婉华,你说我们这些天,费的这些劲,鸭子孵鸡,白忙活。”
“知道怎么演话剧了,有了经验。怎么是白忙活?要是有观众爱看的戏,再排再演,我认为没问题。”刘婉华说着就站了起来,“往前看,前途是光明的,别老灰心丧气。该吃还得吃,我给你煮挂面汤去,款待你,卧俩果儿。”
刘婉华说着就走了出去。
魏文亮站起走到床前,看着睡得香甜的儿子,想着去给他做面汤的妻子。家有贤妻,真是修来的福,也真是命运的安排。想当初婉华要不是帮忙来团里报幕,哪里有这桩美满的姻缘?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艳福不浅啊!一点儿不假:我每上一个新段子,她是第一个观众,总会提出点儿意见,帮我提高。我说传统段子,她也能挑出点儿毛病,还很在理儿。演话剧了,她还是很支持。在生活上对我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何况她还给我生了个大儿子。这样的妻子哪儿找去?他想着想着“扑哧”乐了。正让端着面汤进来的刘婉华看见。就问他:“刚还垂头耷脑的,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又笑了?”
“我想我真有福气,娶了你。”
刘婉华听了,心里甜丝丝的:“快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在魏文亮回来之前,刘婉华就用虾皮煮了汤,再下挂面熟得就很快。面汤做好了,汤煮的很白,面条上卧着两个鸡蛋,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魏文亮端起了碗,先喝了一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