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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鸡灯”的突然出现,而且让魏文亮跟张文斌去三爷的家,有谁不认为是凶多吉少?那么“鸡灯”干嘛让这对师徒去三爷的家呢?原来明天是三爷他妈的生日,别看三爷是个杂巴地,可对母亲够孝顺。他听了魏文亮的相声,认为够可乐的,就想让魏文亮也给他妈说两段儿,开开心。要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可魏墨香心里却很不安。儿子今个儿才头次上地儿,明天就去三爷的家说相声,说得准确一点儿,就是出堂会。而出堂会跟在地儿上演出不一样,备不住哪句词儿就会得罪了主家。轻者要挨顿拳打脚踢,重者这一家子在锦州也就没立足之地了。可这又不是能够拒绝的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转天魏文亮就跟着张文斌到了三爷的家,嚯,张灯结彩的,给老太太拜寿的人出出进进,真是热闹。魏文亮进来了,三爷就把他介绍给了老太太。他也懂事,给老太太下了跪磕了头。瞅他俊俊的小脸蛋儿,留着条小辫,戴着大大的、圆圆的项圈,又看他很懂事,老太太笑着说:“瞧这孩子贼精贼精的,说相声也错不了。”
三爷孝顺,忙说:“好着呢!哦,‘小怪物’,你还说《报菜名》。把老太太说美了,有赏!”
魏文亮虽小,但很有心计,就琢磨“昨天你还说有赏呢,赏什么了?哼,说大话使小钱儿”!他跟张文斌说了《报菜名》,还是照方吃药,使了昨天那个“吃奶”的包袱。把老太太笑的,坐在椅子上前后只打晃。一段《报菜名》说完了,回了头,又说了两个小段儿。较之“说大话使小钱儿”的三爷,老太太够大方,她把魏文亮叫到了身边:“你这小东西,逗死个人。噢,瞅你这件大褂,是用旧大褂改的吧?不好看。赏你两块料子,嗯,一块蓝色的,一块烟色的,做两件新的。对,穿上新大褂再说相声,就更好了……”
“谢老太太!”魏文亮机灵,马上鞠了一个很深很深的躬。
“我还没说完呢。”老太太又说,“‘小怪物’,以后我要是烦了,腻味了,你可得来,给我说相声。”
魏文亮忙答:“来!一准儿来!”
“嗯。老三呀,赏这孩子两块料子,另外,再赏十万块钱。”老太太大概知道自己的儿子够吝啬的,又嘱咐一句,“我说赏多少就是多少,你可不能少给。”
三爷恭恭敬敬:“是。”
行,刚刚学会了说相声就出了堂会,而且非常成功。魏文亮本来有一件大褂,可那是魏墨香用一件舅老爷的旧大褂改的。这下子可好了,他把两块新料子拿回了家,可以做两件新大褂了。何况他还带回了十万块。昨儿一家子都出去了,不才挣了两万多吗?爸、妈、舅老爷、姐姐都很高兴。妈紧紧地搂住了儿子,眼里含着泪。妈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她想儿子能挣钱了,可解决了大问题,至少吃喝不再像过去那么愁了。
魏雅山曾说过这样的话:“只要长江这孩子说得好,一传十,十传百,还怕没人看?”
这话对。几天后,魏文亮穿上了一件新的蓝色的大褂,跟着师父在地上儿使《八扇屏》。这也是一段儿贯口儿活,他念得非常干净,顺畅。稚嫩的声音抖出的包袱更可笑,场子可真够火爆。该敛钱了,还行,往场子里扔钱的人不少。可就是大面值的票子不多,几乎都是一百、二百的,连一千一张的都少见。也难怪,穷人太多,能往场子里扔钱就很不错了。而就在他一边敛钱一边说着“谢谢”时,忽然敛钱的盘子里出现了一张面值“一万”的票子。他忙抬头,看见给钱的是个足有50岁,又矮又胖的男人,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个墩子。他好机灵,先给墩子鞠了一大躬,再说:“谢谢这位大爷。可这没多少零钱找您……”
“墩子”好大方:“找啥呀?不就是一万块钱嘛!‘小怪物’,你相声说得不错,早就传到俺的耳朵里了。挺老远的,俺跑这疙瘩来就是来听你的相声。嗯,你说得就是有意思。有意思!告诉俺,等会儿你还说哪个段子?”
魏文亮忙答:“《铃铛谱》。”他本来是京腔京调,忽然变了口音,用了东北话,“俺师父才教给俺的,在这疙瘩头一回说。”
“墩子”听了就笑着说:“你这小子,学俺!”
“俺可不是学您,俺这是练练倒口(即:相声演员使用各地方方言)。说得好不好的,您还得给俺指导指导呢!”
“墩子”大噱:“嘿嘿嘿……你小子这东北话,好。味够正的。你忙去吧,俺等着听你的《铃铛谱》。”
“墩子”果然没走,他够慷慨,听完了《铃铛谱》,又给了一万。每天都是魏墨香的底(最后的一个节目),她唱了大段《七月七》后,就敛了最后的一次钱。观众已经走尽,可“墩子”还没走。他凑近了魏墨香,说:“早就听说‘小怪物’是您的儿子,相声说得好。俺早就要来听的,可老没有空。这不俺今天才来。有一句话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听了,好,真是好!也别管是哪块活,有的地儿不是包袱的,可他当包袱使了,怎么?使了还就响了。还有使《八扇屏》里的贯儿,俺听着就是舒服。‘小怪物’这名字也好呀,响亮。对了,说了半天,您还不知道俺是干啥的呢。您知道西边有个大棚?俺就在那管事。俺今天来就是请你们一家人去大棚的。在大棚里说相声,风吹不着雪打不着,到了伏天太阳晒不着。少遭不少罪不说,份子钱,您放心,这场相声,还有您,拿最高的。她(魏文华)可能就少点儿了。您想想怎么样。行了,明天就进大棚。”
这“墩子”也真是能说,说话不打锛儿,一说一大堆。没等魏墨香开口,却让张文斌抢了先:“这位先生您贵姓?”
“哦,免贵,俺姓谭,谭富英的那个谭。”
“是谭管事的。今个儿您来得够早,全都看见了,不算您赏的那两万,我们挣的也有三万来的吧?您让我们进大棚,行,三场活,您就按今个儿您看见的这个数给,每天三万。您要是答应了,没说的,明儿开始,我们进大棚。您要是给不了这个数儿,那可就别怪我们窝您了。”
“墩子”眨了眨眼:“听听,俺那大棚一天才收多少?那不都得给您了?”
“不行吧?”张文斌瞅着“墩子”,“谭管事的,这离大棚不得有个七八里地?跑这么大老远的,跟这挣得差不多,还得搭上车钱轿钱的,我们何苦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您说得对,说得对。”“墩子”点了点头,“三场活给三万,俺给不了。俺再拿个主意,干脆,就去您和‘小怪物’的这场相声,每天下午就上一场。八千!这数儿还可以吧?”
张文斌很懂这里的事,明白“墩子”给的钱数儿还留有余地,就说:“谭管事的,要说‘八千’这个数儿,不少,可也不多。只是我们爷俩儿来回的赶场,也是真够戗。我的意思,您一准儿明白……”
张文斌说到这不说了,下边的话让“墩子”说。“墩子”绝对是这行里的“虫子”,马上说:“您说得对,这样,下午三点来钟,您在这可别上活了,有车来接你们爷俩儿。在大棚下了场,再把你们爷俩儿送回来。张先生,这,可以吧?”“就这么办。”张文斌这才点头,“您够意思,您敬我们一尺,我们得敬您一丈。您放心,我们爷俩儿进了大棚,挣的准比您给我们爷俩儿的多得多。”他说着把身子一转,“哥、嫂子,你们看……”
魏雅山说:“这事你安排。我、你嫂子,没事。”
“墩子”听了,马上说:“就这么办了。俺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明天见。”
“墩子”走了,魏文亮可真是高兴:“我能进大棚说相声了!”
魏墨香摸着儿子的脑袋:“你比爸妈出息,光是进大棚吗,还坐上了‘包车’呢!”
“墩子”说话真算话,转天下午也真派来了一辆“包车”。什么车?就是三轮儿。别看就是三轮儿,魏文亮还真是没坐过。上了车子,他是东张张,西望望,还跟师父说:“坐这玩意儿可比走快得多,也比走轻松多了。”
张文斌笑了:“这不是废话嘛!小子,还记得你头次上地儿,还有去那个三爷家是怎么使的《报菜名》吗?就那样使,那个‘吃奶’的包袱,要。以后这个包袱就留着了。”
魏文亮眨巴眨巴眼,说:“留着?等我七老八十了,还要这个包袱?”
张文斌听了差点儿喷了:“你小子废话太多!心里头念叨念叨那段儿贯儿吧!”
什么是大棚?其实就是一个用苫布搭的棚子,面积可不小,里边能放三十几排长条凳子。条件也不为好,可是能挡风遮雨。魏文亮来过这里,是张文斌带他来的。刚刚接触相声,他还不知道相声是什么。因为这里就有说相声的,张文斌带他来就是让他见识见识。用句哲学的词儿说,先给他一个感性认识,然后再让他慢慢地上升到理性。曾经来过两次,听了两段相声:《地理图》和《铃铛谱》。说相声的两位演员一个挺高挺瘦,像根电线杆子;另一个演员又矮又胖,像个大肚弥勒佛。这二位演员说得真不怎么样。但对他来说用处不小,至少让他知道该怎么上台,怎么鞠躬,怎么面对观众了。当然还让他知道相声的段子很多很多,不只是他学过的那几段儿,比如今个儿就听了《地理图》和《铃铛谱》。他回去了就非让师父教他这两个段子。来了大棚,管用。
今天又到了大棚,身份可就大不一样了。上次是观众,这次是“角儿”。“墩子”会办事,早就在门外候着呢。自然是一番寒暄。之后,张文斌问:“今个儿几场相声?”
“墩子”忙说:“哦,刚下去一场,俩年轻的,是当地人,还嫩。再有就是您和‘小怪物’这场了。”
“不对吧?”张文斌说,“前两天我来这听过,有一场使口(相声)的,使活的那位像个电线杆子,量活的那位像个弥勒佛……”
“您说的那二位,辞了辞了。”
“这可没有!谭管事的,我们爷俩儿来了,您把人家给辞了,我们爷俩儿不是砸人家的饭碗子嘛!”张文斌心想:够有德。
“不!不!这可跟您爷俩儿没关系。”“墩子”说,“已经辞了六七天了。为什么辞?他俩那玩意儿不行!”
“真的?”张文斌这才点了点头,“这我们爷俩儿心里多少也就踏实点儿了。谭管事的,我们爷俩儿今个儿使《报菜名》,您看……”
“随便,随便,您随便。”“墩子”说,“您爷俩儿准备准备,就要接场了。”
张文斌师徒跟着“墩子”去了后台。虽然马上就要上场,可张文斌还是偷着对魏文亮说:“你可听见了,这玩意儿要是不拿人,就没有饭碗子。”
魏文亮听了就点了头。
张文斌可真行,抓住了一点小事,就不失时机地教育徒弟。
一会儿这师徒就接了一段二簧清唱的场,上了台。
大棚的观众可不像地上儿的观众,几乎没有没听过《报菜名》这个段子的。可都没听过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说。检场的先把魏文亮踩着的小板凳拿到了台上。等魏文亮一上场,他这形象这打扮儿就是一个大包袱,观众又是叫好儿又是鼓掌。也该叫好和鼓掌,这爷俩儿往台上一站,就显得很不“协调”,一个小一个老,一个矮一个高,一个面带微笑一个沉着脸。这种不“协调”很明显地表现出了“怪”。因此其本身就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功能:招笑。从师徒二人的年龄、身材、相貌及表情上的反差上看,这爷俩儿就是一对相当理想的搭档。而且,这相声演员不占一帅,就占一怪。魏文亮小模样儿够俊,眉清目秀的,占了一个“帅”字;而长长的辫子、圆圆的项圈,再加上“头重把儿轻”,就是脑袋大身子瘦,又占了一个“怪”字,两个字就都占全了。还有,张文斌上了台就作揖,而魏文亮是鞠躬,这躬鞠得够深,超过了90度,辫子就耷拉到了地。观众能不笑?开始入活了,等魏文亮使了“吃奶”的包袱,场子里就“炸”了。说完《报菜名》根本下不了场,返小段儿返了一个又一个,返了四个才下来。
“墩子”始终在台口听着,见张文斌师徒下了场,他是一脸的笑。忙迎了上去:“开门红!好!真好!火了,你们爷俩儿算是火了!”
张文斌可真有绝的,听了“墩子”的话,把脸一沉:“听您这几句话我可别扭?什么叫我们爷俩儿‘算是火了’?您的意思是我们爷俩儿以前不火?是在您这才火的?”
“墩子”听了就连连摆手:“不!不!俺可没有这个意思。俺是说您爷俩儿的相声,(伸出一个大拇指)是这个!哦,您爷俩儿的份子钱,给您。”
张文斌接过来的是一张“一万”的票子。他说:“怎么?还得找您两千?”
“找啥呀!”墩子还在笑着,“以后您爷俩儿的这场相声,就是一万了。”
魏文亮会说话:“那我们得谢谢您了。”
“谢个啥呀!以后俺这大棚要是收的多了,再给你们加钱!”
刚才张文斌跟“墩子”说的几句话,不能否认多多少少有点儿“摆份儿”的意思。这样做是好,还是不好呢?已经回了家,吃饭的时候,魏文亮就把张文斌跟“墩子”说的话学了一遍。在他的心里,师父可是了不起。眼睁大棚管事的都得跟师父赔笑。可是他没想到,就在他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母亲说:“师父他说什么都行。你可不能什么都说。”
魏文亮还是小,他眨了眨眼:“我还小,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学师父,什么都能说了。”
母亲忙摇头,说:“该学的就要学,不该学的就一定不要学。记住妈的话,甭管对谁,都要客客气气的,心里多想着人家的好儿,这‘人’就算做对了。”
尽管魏文亮还不是很懂事,但他却点了头。母亲的这几句话,让他终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