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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哎哟,可别尿裤!
过了山海关就是秦皇岛,住进小客栈后转天的下午就打了场子撂了地儿。依然是魏墨香魏文华的两场唱,魏文亮和师父的一场相声,三场活轮流着上。虽说人生地不熟,可买卖还可以。原因就是因为玩意儿拿人。尤其是这场相声,让当地的人们大开了眼界。其实有不少的相声艺人经常来这里演出,但从来也没有来过这么小的相声艺人,而且这么会说相声。所以才来了三四天,就有不少人知道了从关外来了个说相声的“小怪物”。其实知道也就知道了,无非是爱听的就多听两场,腰里富裕的主儿多往场子里扔俩钱儿就是了。可是“他”知道了,事情就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姓孙,年近六十,人很消瘦,但很精神。穿着青缎子长袍,外套蓝团花锦的马褂儿,胸前还挂着一串拴怀表的金链子。看穿着打扮就知是个阔家主儿。人们都叫他“孙老板”。他倒是名副其实的老板,有四条胡同近四百间房,另外还在一个叫“雨来善”的地儿开了个杂耍园子。他听说秦皇岛来了唱曲儿、说相声的一家子,玩意儿不错,就如同锦州“大棚”的那个谭管事的,也来到了地儿上“实地调查”。他听了相声听了曲儿,就暗暗地挑起大拇指,暗暗地叫“好儿”。不像锦州的那位谭管事,往场子里扔“一万”的大票儿。当演出完了、人都散尽了的时候,他开了口:“我听了大半天,也没给一个钱儿。这样,今天的晚饭,我请了。”
张文斌听了就想婉拒,可是开了口却没说出话来,因为连连地咳嗽。倒是魏墨香先说了话:“听您老说的,能来这儿听曲儿,这人缘儿帮得就够足了。哪能让您老破费?但我们一家子领您老的情,谢谢您老了。”
“您可真会说话。”孙老板笑了,说话慢条斯理的,“酒席我可包了,您一家怎么不得给个面子赏个脸儿?什么都别说了,请!”
素不相识的,哪能吃人家的请?可又盛情难却,再也不能推辞,这一家子,还有张文斌,就跟着孙老板进了一个大饭庄。孙老板进来了,伙计们一个个的都笑容满面,跟他打招呼不断。他刚说“酒席我可包了”。瞎鬼!因为他进来了才吩咐:“今天我请客,是贵客。去跟后边说说,什么好就上什么。”
一会儿的工夫,一张大桌子上就摆满了菜。也是秦皇岛靠着海边的原因,这桌子的菜显得海味儿十足。魏文亮看见了,真馋。眼睁这么多的好菜摆在跟前,是大闺女坐轿,头一次。可是馋归馋,他有出息。仿佛对这菜不屑一顾,两只眼睛只看大人,不盯菜一眼。除了菜还有酒。孙老板亲自把盏斟了四盅子。因为在座的有四个大人,酒斟完了,孙老板端起了盅子:“来,先喝一个!”
既来之则安之,张文斌率先端盅子,其他人也都把盅子端起。而且除了魏墨香都一饮而尽。大人们喝酒,孙老板就不停地往两个孩子跟前的小碗里夹菜。还不停地说着“吃呀吃呀”。显然,孙老板请客是有目的的。果然,喝了两盅子酒后,孙老板就挑了明帘儿,说:“魏先生、张先生,今天我请客,是为了交个朋友。还有,我开了个园子,不是说大话,这园子在秦皇岛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你们有空,就去看看,觉得还可以呢,就进我的园子。蓝头儿(即钱)嘛,当然不会亏了你们。哦,园子在‘雨来善’,离这不远。吃完了饭就可以过去。”
这位孙老板要比锦州大棚的谭管事稳当多了,不那么俗气,真有点儿大家风范。别说魏雅山两口子,就是能说会道的张文斌也说不出什么,只是点头。孙老板可真有一套,见张文斌点了头,就再不提这事了,更多的是往两个孩子,尤其是往魏文亮的碗里添菜。还不时地问魏文亮说了几年的相声,都经常使什么活,会说多少段子等等。张文斌抢着答了。说魏文亮只会七八个段子,实际上魏文亮已经会说十七八个段子了。别说魏文亮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说了假话,就是魏雅山两口子也莫名其妙。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就一定有原因。所以魏雅山两口子就没有提出“更正”。魏文亮也只是眨巴眨巴眼,不吱一声。孙老板似乎不信,他看着魏文亮,问:“你真的就会几块活,进了园子,用不了几天就得轮一番,这活就显得少了,你说是不是?”
魏文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想“师父已经说了我只会七八块活,如果我说实话,会十几个段子,那不就是把师父给‘卖’了?如果我点头承认自己就会七八块活,这位老板肯定会瞧不起我,再不让我们进园子”?他很聪明,说:“我师父说的七八块活,是指能在台上立得住的。还有几块活,我师父正给我拾掇着了。等拾掇好了,说了准火。”
“对!对!”张文斌点了点头,“孙老板,如果我们进园子,您就把心搁在肚子里,这小子,神童!四五天上一块新活,上了就能耍下来,没问题。这我敢保证。”
“你有这把握?”孙老板对魏文亮是全神贯注,紧追不舍:“几天就能拿下一块活?”
魏文亮眨了眨眼:“您信不信的,以后不就知道了?”
嘿!不说“能”也不说“不能”,魏文亮答得够妙。
“如果真的几天就能上一块新活,”孙老板往魏文亮的碗里夹了一块烹虾段,“那你可就神了。”
孙老板这么说了,魏雅山两口子自然就明白了,张文斌是为了“吹乎”魏文亮,当然也是为了以后的买卖。
魏雅山一家人酒足饭饱,出了饭庄就去看了“雨来善”的园子。天已经蒙蒙黑了,这个时候应该说是杂耍园子观众最少的时候。因为大多的观众都回家吃饭去了,而晚上看玩意儿的观众还都没到。然而,这里的观众却不算少,少说也有三成座儿。一个女艺人正唱乐亭大鼓。魏文亮进来了就这看看,那瞅瞅的,就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园子。也是因为他只在大棚,还有绥中县的那个简陋的园子里演出过,还没有见过不错的杂耍园子的原因,他多少有点儿纳闷儿:这园子有凳子,可怎么还有八仙桌子?桌子上怎么还有茶壶茶碗、瓜子青萝卜?他正东张西望,就听张文斌说:“嗯,这园子还算可以。孙老板,您可能不知道,沈阳有个园子,叫公余茶社,那个老板总邀我们去。说句也许您不爱听的话,公余茶社比您这个园子,可讲究多了。”
“是呀,我去过沈阳,进去过公余茶社,那是比这强。”孙老板眼睛一眨不眨,“那的老板邀过你们?”
“听您这话是不信呀?”张文斌说,“别说沈阳,北平、天津怎么样?我们也没少去。您要是不信,可以打听打听。”
张文斌是吹起来看。一些个别的老艺人就是这样,有也有,无也有。可能是为了扬腕儿吧!
“信!信!”孙老板也有绝的,“张先生,我刚在地儿上听了您跟‘小怪物’的《学梆子》,柳活儿,真不错。能不能换一块活,现在就使,也让我饱饱耳福?”
张文斌倏地笑了:“您这是考我们爷俩儿呀?没问题!”他一转脑袋,“小子,咱使哪块活?”
“使块贯口活怎么样,师父?”
“好呀。哪块?”
“《报菜名》。”
魏文亮说使《报菜名》,张文斌就点了头。对观众,尤其对孙老板来说,《报菜名》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活了。而孙老板也希望听一块熟活,因为凡是说相声的几乎都会这块活,再听魏文亮说,也就有了比较。魏文亮跟着师父上了场,孙老板就竖起了耳朵。一般地说,像他这种人听相声是不会笑的。但他听了魏文亮的第一个包袱就笑了,是捧腹大笑。这第一个包袱就是那个“吃奶”的包袱。是呀,他哪听过这种包袱?听了就不住地点头。待一段《报菜名》说完了,他又听到了观众非常强烈、经久不息的鼓掌和叫好声,就有点儿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把魏文亮请进“雨来善”是非常正确的。他也是会办事,把魏文亮说相声时所打的钱,一个子儿不少都交给了魏墨香。而魏墨香坚决不收。可他说:“如果不收,我可就不邀你们了?就算赏我个脸儿,怎么样?”
很显然,孙老板有心计,所以在这个时候把魏文亮带进“雨来善”,可以说是在一个很恰当的时间里把魏文亮带进了“考场”。说得好就邀;说得不好找个借口就给推了。魏文亮行,不但没有被辞,还把他给哄“美”了。邀!他对这个孩子充满了信心。
从第二天开始,这一家子,就进了“雨来善”。依然是到腰长的小辫儿,依然是辫梢儿上扎着红蝴蝶结,依然上了台就蹬上了小板凳儿,前几天竟没有重样的活,“小怪物”进了“雨来善”就“大火”。是他的技艺精湛?是他的形象怪异?还是因为他的年龄太小就显得很哏儿?无论是什么原因,反正他是火了,很火。这足以说明他讨人喜欢招人爱。说他火了,还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证明,“雨来善”每天从午后开门直至半夜,少说也要上二十几场活。有说的有唱的,还有戏法儿、顶坛子什么的。场多演员就多。孙老板给份子钱,当然有所依据:一是看演员的资历;二是看演员的名气;三是看演员的水平;四是看演员受欢迎的程度。不可否认魏墨香的老鸳鸯调有余音绕梁之美,也不可否认论及舞台经验,魏文亮较之母亲还相差甚远。然而,他和母亲都一样,拿了最高的份子钱,这是事实。几十位演员,当然他最小。可他却拿钱最多,同台的老艺人们怎么看?俩字:服气!
也是该服气,魏文亮太有灵气。
这天的晚上,他跟师父在台上使《珍珠衫》。
有这样的几句词儿:
师父告诉你:李金顺、爱莲君、刘翠霞、白玉霜。这 是评戏的四大名旦。
徒弟唉,白玉霜您也认识?
师父认识呀。
徒弟这白玉霜可不是外人。
师父那是……
徒弟我师姐。
师父这不胡说嘛!她多大?你多大?
徒弟您外行了吧,这辈儿大辈儿小,不管岁数。萝 卜小,可长在“辈儿”上了。
师父这话也对。你师姐是白玉霜,那你是?
徒弟黑胰子。
魏文亮每每说到这,包袱准响。今天也不例外,他说了,观众就都大笑了。下边该张文斌说了,“是黑胰子呀!恕我眼拙……”可没等张文斌开口,他又加了词儿:“您知道黑胰子吧?”
张文斌脑子也快,他听了,当然想“这小子不会忘词儿的。可他胡乱加词儿,要干嘛”?他是这么想,可是徒弟有来言,他就得有去语。他没简单地说“知道”或“不知道”。而是加了个包袱:“知道。黑胰子是洗脸洗衣服用的。”
这包袱又响了。魏文亮接着说:“除了洗脸洗衣服,黑胰子还能治病。这两天我干燥,就喝了点儿胰子水,还真管用,这一个下午我就跑了六趟茅房。”
张文斌一听,这都哪挨哪呀?可是还得接。就说:“得,干燥变成拉肚子了。”
“没错儿。结果把肚子拉空了。现在,我特别饿。”
魏文亮越说越走板了。张文斌还真有经验:“饿也没办法,这没有满汉全席!”
“是没有满汉全席。可有我妈,我妈刚下场,还在后边呢。”魏文亮又对观众说,“叔叔、大爷们,我下去一会儿,干什么?我饿,下去吃我妈一口‘个个’,这就回来。”
好一个包袱!“嘎”地又响了。就在观众的笑声中,他也真的下了板凳,跑后台去了。
魏文亮是下去了,可把张文斌撂在了台上。好在他有丰富的舞台经验。还说呢:“诸位是不知道,他说一个下午跑了六趟茅房,还说少了。到底去了多少趟?这么说吧,一个下午,他蹲在茅房里,愣没起来。看他拉得这么厉害,我就跟他说‘今个儿“雨来善”的买卖就回了吧’。他说什么?‘不能回,好多叔叔、大爷就是冲咱来的,咱哪能让人家跑空呀’。结果呢,还是来了……”
张文斌说到这,魏文亮回来了。他一踩上小板凳,就说:“饱了饱了。”
张文斌不傻,早就想到魏文亮干什么去了:撒尿。又岂止他想到了,观众们也都心如明镜。但没人不体谅他:才多大的孩子,会说好多段相声,而且说得很不错,孩子憋了一泡尿,能不让撒吗?一个观众大声叫着:“‘小怪物’,你可真有心眼儿!撒尿不说撒尿,愣说吃奶去了!”
另一个观众把巴掌拍得够响:“‘小怪物’这就对了,就是去撒尿,还能甩几个包袱!”
这个观众的话音落了地儿,顿时全场的鼓掌声就更加的热烈。魏文亮是精,等观众的掌声落了,说:“那位大爷说了,‘小怪物’有心眼儿。可我跟叔叔、大爷们比,连边儿都挨不上。我说吃个个去了,叔叔、大爷们就知道我是撒尿去了。谁灵呀?还是叔叔、大爷们灵。其实,我也知道我去撒尿,各位也不会怪罪我。就是不怪罪我,我实在憋不住了,就站在这撒?那行吗?不行吧?怎么办?往裤兜子里尿?您看着是哏儿,也许哪位会说:‘有意思,“小怪物”尿裤了!’您看着是有意思,我可受不了。怎么?回了家我爸就得请我一顿。可不是请我吃满汉全席。那请什么?小板儿炖肉,一顿狠揍!”又是个包袱,观众理所当然又是一场大笑。
魏文亮说“要是尿了裤回家得挨爸爸的揍”。根本没有的事。在锦州小花园旁边的地儿上,一次他跟师父说《小孩论》,因为午饭喝粥多喝了一碗,上场就憋了尿。实在憋不住,就尿了出来,尿湿了裤兜子。正是冬天,穿的是棉裤,虽没透过裤子,也真是难受,两条腿冰凉。回了家,家里的人可就全知道了。包括父亲在内,没有谁打他一下。而且都笑。笑得最厉害的是姐姐魏文华,她拍着巴掌蹦跳着:“长江尿裤了!尿裤了!都多大了还尿裤,没出息!”他听了也是害臊,小脸儿臊得通红。俩腿冰凉不好受,还让姐姐笑话,从那次起,他就非常注意这个“问题”了,比如有场就少喝点儿水;临使活前上趟茅房。而且,他还想到如果正使着活,真憋尿了怎么办?他也真想出了主意:抖个包袱下去撒尿。于是他又琢磨使什么包袱。干脆来个“以小卖小”的包袱——吃个个。
魏文亮在台上憋得够戗,却再没尿裤,而且变不利为有利。说明他有灵气。但只是说他“灵”还不够,因为他更有心计,一个孩子能够应变场上突然发生的情况,不是最好的证明吗?而这一点正是一位演员好与不好的一个重要的标准。魏文亮很快就成了“雨来善”的“明星”,当然钱就挣得不少。挣了钱就交给老的,吃穿算是不愁了。这天的早上,他突然对母亲说:“妈,该给我找个师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