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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魏文亮过了年儿就8岁了。这八个月来,没有停过一天演出。其间,又学了几块新活。他的观众有增无减。除了白天、晚上去大棚,还要跟着父母在地儿上演。也是真够辛苦的。这一天在地儿上演出,他正说着《铃铛谱》,来了一位骨瘦如柴的观众。这位观众由始至终都在人群里,样子很是认真。已经散场,观众快走尽了,魏墨香看见他,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是三哥吧?您怎么也来这儿锦州了?”
魏雅山听见了,忙说:“是三哥?三哥来了?”
“知道你们一家子来了东北,可不知道你们在锦州。”这位三哥说,“走,旁边有个福顺酒楼,去那说话!”
“不了。”魏墨香说,“还是回家吧,他舅老爷在家做饭了。”
“也好。”三哥说,“我也想见见小老舅。”
在回家的路上,正有一家卖酱货的。魏墨香要买点儿招待三哥。可是却被三哥抢了先,他抢着掏出了钱。好家伙!猪头肉、肝儿、肚儿、肺、肥肠儿……买了足有七八斤。魏墨香说“买这么多,吃不了。”
三哥“呵呵”笑了:“今个儿吃不了,明儿吃。”
他是魏雅山的三哥,堂兄。叫魏洪,跟魏雅山一样,也是天津卫东郊赤土村人。从小就出来混,也真混出了样儿,在天津卫的地道外开了家米店,不愁吃不愁穿的。可他来锦州干什么?原来他在天津卫地道外得罪了一帮子混混儿,无可奈何才举家外迁,来到了东北绥中县。
知道了原因,魏雅山就问:“干嘛不来这锦州,还有沈阳这些大地方,而去了个小县?”
“你们哪知道,就在你们离开天津卫的转年,你们的三嫂子得了心痛病,短命没了。我又续了一房,你们的新三嫂子就是绥中县人。她说绥中县可不错,就像咱天津卫。还别说,绥中县不大,还真像天津卫。哪像?吃海货方便,像什么大对虾、海螃蟹、鳎目鱼,特别鲜灵。这绥中县跟咱天津卫一样,挨着海边儿。不过,就是有一点儿不好,我想听个小曲儿、大鼓、相声什么的,没地儿听去。就是偶尔来几个卖唱的,那玩意儿也不地道,听着不过瘾。”
“您在天津卫就爱听您弟妹唱的老鸳鸯调,等吃完了饭,就让她给您多唱几段儿,让您过足了瘾。”
“那敢情好。”三哥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想听这位张先生跟长江的相声。真没想到,当年你们离开天津卫时,长江还吃个个呢。这才几年?相声竟说得这么好,是个‘角儿’了。”
“三大爷,您这是捧我。”魏文亮会说话,“您听我奶味儿是不是还没退呢?”
魏洪听了就大笑:“声音嘛,是嫩点儿,可包袱抖得响。你才多大?不是你三大爷净拣好听的说,等你长大了,准是个角儿!”
魏墨香给魏洪斟着酒:“借您的吉言。三哥,您喝酒,吃菜。”
“哦,我喝,我吃。”魏洪夹了一块肺,可没往嘴里送,“我在绥中县混得还可以,除了米店,还开了个大车店。雅山、墨香,我想回去就盖个小园子,把你们一家子,还有张先生接去,这个园子就归你们用了。挣多挣少,咱两家半儿劈。我琢磨你们怎么也得比在这挣得多。去还是不去?”
“去!”魏墨香连连点头,“三哥,什么叫‘半儿劈’?您拿大头儿,我们拿小头儿,就很不错了。”
“我说半儿劈就半儿劈。”魏洪可真够豪爽,“张先生,您也得去,不能不管长江这孩子了?”
张文斌端起了酒盅子:“有这好事,我干嘛不去?一定去,一定去。三哥,来干一个!”
喝着酒吃着饭,这事就订了。
大人们觉得去绥中县可能挣钱多,而锦州又不是家乡,没有故土难离的感觉,当然都愿意去。可魏文亮似乎不大愿意。他当然也希望多挣钱,但他对锦州有了感情。何况在这儿他学会了说相声,而且,能表演了,还够火的。然而,去还是不去,他做不了一点儿的主,得听大人们的。已经过去了五六天,三大爷那边没来信儿,他就琢磨那天三大爷可能是说着玩儿的。他这样琢磨了,心里就特别高兴。要不怎么说还是个孩子呢,才五六天,就能盖好一个园子?
又过了些日子,就到了九月。他绝对没有想到,大棚关了,而且他一家也不再出去撂地儿卖艺了。只是晚上,魏雅山两口子还去串窑街,但也老早就回家。他也知道大棚干嘛关门儿,他一家干嘛不去撂地儿。因为打仗了,战火纷飞。可是他不理解,打仗就打仗呗,大棚关哪家子门儿?撂地儿卖艺怎么就不行呢?
战斗很激烈,白天晚上“轰轰”的枪炮声不断,震得房子发颤。由9月4日开始,一直持续了9天,枪炮声突然没了。老百姓拥上了街头,狂呼着:“解放了!解放了!”
这就是解放战争三大战役之一的辽沈战役。锦州市只打了几天,就解放了,就在解放后的第二天,他家来了几名解放军,其中一位大概是连长,说话客客气气的。原来解放军要用他家的两间房做电报房用。当然他家不能没有地方住,大杂院里还有空房,解放军就在他家租了三间。几个大人都高兴地答应了,也是因为解放军秋毫不犯,纪律严明。的确,解放军就是为穷苦百姓而浴血奋战的,与老百姓亲如一家。魏家成了电报房,打电报的“嘀嘀哒哒”声,魏文亮觉得很新鲜。一次就在门外看。那位连长发现了他,就把他叫到了屋里。连长大不过二十二三岁,见魏文亮精精神神的,却留了一条长辫子,就笑了:“你是说相声的‘小怪物’吧?”
魏文亮纳闷儿:这些当兵的才来了三四天,怎么知道我是“小怪物”呢?他睁着大眼瞅着连长,没说话,可却点了头。连长的笑没退,又说:“我们一来,就占了你们家的房。也真感谢你们的支持。”他说着,就摘下了墙上挂着的一条皮带,“怎么谢你们呢,我们也没什么,这条皮带送给你。”
魏文亮看看连长,又看看皮带,真想接了过来。长到8岁了,他哪系过皮带呀?平时扎的还不是一条粗布的裤腰带?他真想接可是没接。母亲说“不许随便要人家的东西”。这“人家”当然也包括解放军。可他的表情告诉连长:我特爱这条皮带!连长的笑模样儿还没消失,举着皮带:“怎么?不要?你也学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吧,没关系的。”这连长说着就把皮带搭到了魏文亮的脖子上。
“这……”魏文亮也够鬼的,眨了眨眼,“叔叔,要不这样,我给你们说段儿相声。你们听了,笑了,就别给我钱了,我就要这条皮带;你们要是不听,我就不要。”
“小家伙,是不是买卖要公平?好,好,我们听你的相声。现在不行,没有工夫。明天再说,行吧?”
“叔叔,说话可要算话?”
“说一不二。”
“那好,”魏文亮从脖子上拿下了皮带,“明儿说了相声,您再给我。”
“小家伙,这条皮带就是你的了。”连长也是爱逗,“明儿再给你?别的孩子再来,可就没了?”
“这……我就拿走了?”
“别忘了,你可欠我一段相声?”
“忘不了,我得说我最拿手的给您听!”
魏文亮说完,就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心安理得地走了。他曾经因为“说相声换炮”挨过师父的拧。所以快进自家的屋了,他想了起来,就有了点儿“心有余悸”。但已经拿回来了皮带,就不好再送回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屋。头一个看见这条皮带的是张文斌,他看见了就问:“是不是解放军给你的?”
“嗯。”魏文亮脑袋耷拉下来,“我不要,叔叔非给……”
“别说了,就给你一条?”
“嗯。”
“这皮带太长,师父扎着合适。给师父行不?”
魏文亮听了就把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师父。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给您。”
张文斌见了他这样子,笑了:“师父算是看出来了,你是不愿意给呀!你以为师父真要呀?大人跟孩子抢东西?哪有这个理儿?师父逗你!”
“我就知道您逗我。”魏文亮马上有了笑模样儿,“师父,我跟解放军叔叔说了,明儿给叔叔说相声。说哪块活,您准备准备。”
“我准备?好小子,你把师父给搁里了?”
“怎么是把您搁里了?没有您,我说相声?说个屁呀!”
“打哭了,再哄乐了。你小子,有点儿玩意儿。”张文斌一脸都是笑,“说哪块活?给解放军说,拣你最拿手的呗!”
“哎!”魏文亮答应得可够干脆,可马上又问,“师父您说我哪块活最拿手?”
是呀,他哪块活最拿手?张文斌也说不上来。甭管哪块活,他学了使了,准响准火。张文斌听他这一问,竟一时语塞,稍过了一会儿才说:“你随便,随便。”
这一个下午,一个晚上,魏文亮把这条皮带扎上了,解下来;再扎上,再解下。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当然他也想转天给叔叔说哪块活,想来想去,决定了:《八扇屏》。而且,他想好了,玩儿了命的使,把什么莽撞人、小孩子、苦人、混人……所有的贯儿都使出来,一定要让叔叔们听得过瘾。
然而,魏文亮绝没有想到,转天竟没有给解放军叔叔说成相声。什么原因呢?
天已经很晚很晚了,魏家突然来了一个男人。这男人是魏洪派来的,通知魏雅山两口子,绥中县的小园子盖成了,让他一家马上就去绥中县。而且,那男人说“有大车,就在门外等着了”。也是盛情难却,几个大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明天一早就走。说走就走真够急的。转天,天刚蒙蒙亮,魏家的人就都起来了。就在大人们装车的时候,魏文亮去了院子里头的“电报房”。他以为太早,叔叔们不会起床,正要叫门。没想到叔叔们早就起了,而且,那位连长正往牙刷子上倒牙粉。见到了魏文亮,连长说:“这么早就来给我们说相声?”
魏文亮摇了摇脑袋瓜儿,从裤腰上解下皮带,说:“我是来还您皮带的。”
连长纳闷儿:“还皮带?为啥?”
“我三大爷在绥中县盖了个园子,我们家马上就去那了。昨儿说给您说相声,说不了了,就不能要您的皮带了,给您。”
“哈哈,有意思,说不了相声了,就来还皮带。”连长满脸都是笑,爱抚地摸着魏文亮的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能当兵了。真可爱。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这条皮带?”
魏文亮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喜欢,你就拿走。就算你欠我一段相声。啥时候咱再见了面,你再给我说相声。成不?”
“成!”魏文亮点头不迭,就像小鸡啄小米。
绥中县不大,但是个好地方。有山,又离海边不远,风景不错。园子真的盖成了。说是园子,其实非常简陋,但有顶子有墙,有一尺多高的台,有一些长条凳子。在这里演出究竟能够挡风挡雨挡日头。何况又是只有魏雅山一家“独占”。无疑,在这园子里唱曲儿、说相声,条件比在地儿上演出要好得多。就是比锦州的大棚也好。第二天就开始演出了。虽然只有魏墨香和魏文华两场唱的,魏文亮和张文斌一场说的。但一下子就火了,于是,“小怪物”这名字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绥中县城。火了收入自然就多。这是好事,但一家人下午、晚上都要演,魏文亮一天至少要上四块大活,还要上几个小段儿。身为母亲的魏墨香理所当然就很担心魏文亮的身子骨儿:一个8岁的孩子,能顶得住吗?万一再得个什么病就麻烦了。魏雅山有兄弟四个,除了他,那兄弟仨还都没有结婚,也是因为穷。魏文亮是魏家四门儿抱一个的独根独苗呀!这天的下午演出回来得很晚,她见儿子有点儿蔫儿,就问,“你累了是不是?”
魏文亮是累了,今个儿下午他上了三块活。能不累?但他却说:“妈,您放心,说几场相声,就跟玩儿似的。”
魏墨香看着儿子,眼角有点儿湿润了:“玩儿?长江,你是玩儿命呀!光是上几场活吗?在家还得学新活,老是背呀背呀的,又不是铁打的,你能不累?”
母亲说得对,又演出又念新活的,没个闲工夫,魏文亮能不累?要不,他也就不会晚上回来往被窝儿一钻,俩眼一闭就着,就睡成“死猪”似的,如果第二天师父不叫他起床,他就很可能睡上它两天两夜。可是虽然累,他却从来也不吭一声的。听母亲又问了,他说,“妈,我不累,真的不累。师父跟我说了,老在一个园子使活,几块活不够用的,不学新活那哪行?用不了多少天,就没人听了。您说对不对?妈,对了,我看街上有卖一种东西的(用两只小手比划出一个长度,大约有四寸左右),这么大,白色的,还有点儿发绿头儿,有眼睛,还有老长老长的须子。那是什么东西?”
母亲心疼儿子,反过来儿子也心疼母亲,魏文亮太灵,说着说着就拐弯儿了。他想换个话题,母亲眼眶里的泪水就不会流下来了。果然,魏墨香中了“圈套”,顺杆儿爬了:“你说的是大对虾吧?”
其实魏文亮知道那东西叫对虾,他是故意问的,母亲答了,他又问,“对虾?是地上种的,还是树上长的?”魏墨香“扑哧”乐了:“傻小子,对虾是海货,海里边的。”
魏文亮见到母亲笑了,也笑:“您真把我当成傻小子了?我知道对虾是海里的东西。我是问您那大对虾好吃不好吃。”
魏墨香摸着儿子的脑袋:“你是馋了吧?好,今儿个妈就给你烹虾段!”
在吃海货这方面,绥中县与天津卫没有什么区别,两个地方都紧靠渤海湾,也都盛产海产品。要说对虾可不算贵,一千块钱就能买一对儿。可魏家自到了绥中县,还没有吃过一回。大人们过日子都是很会算计的,一千块是能买一对儿对虾,但一对儿对虾也只能够一个人吃的。如果用这一千块买大白菜、土豆儿、萝卜什么的,就够一家人吃的。按魏家那时的经济状况,一个月吃几回对虾还能承受。可是魏墨香还是不买。为什么?只有一个原因:自己的儿子会说相声,能挣钱了,还不是因为有了师父张文斌?而张文斌已经四十几岁了。还没个家,这哪行?于是她就想过日子能省就省,多攒点儿钱,给张文斌说房媳妇。知恩报恩,她的心眼儿真好。今个儿子开了口,她就狠狠心,花了三千买了三对儿对虾。要说三对儿对虾正好,魏家五口,再加上张文斌,是每人一只。可是烹得了,她却不吃。应该分给她的这只对虾的上半身给了张文斌,下半身给了魏文亮。张文斌和魏文亮哪能吃得下?就都把对虾夹到了她的碗里。她就是不吃。争来争去,她妥协了就吃了两个虾头。这顿饭魏文亮记在心里几十年。母行子效,母亲的品行影响了儿子的一生。
一晃,魏家在绥中县干了一个多月。魏洪这人也真不错,自从魏雅山一家到了绥中县,他就在自己的大车店里腾出了两间房,让魏家人和张文斌住,从不收房钱。魏雅山两口子觉得挣了一点儿钱,就应该交房钱了。可是魏洪说什么也不要。魏家和张文斌占了两间客房,自然就影响了客栈的收入。也过意不去,魏墨香就主张到外边租房。她正张罗着,不想魏洪出了事,大事。不知为什么,他得罪了县警察局的一个局长,被莫名其妙地关进了大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局长知道了魏雅山一家和魏洪的关系,就以魏墨香娘俩唱的小曲儿“有伤风化”为名,封了园子。而且不允许魏家再在绥中县演出。艺人不演出也就没了收入,所以魏雅山主张离开绥中县,换个地方卖艺谋生。魏墨香却不同意,认为魏洪曾帮了她一家,而她家还有一点儿积蓄,就该打点有关的人,把魏洪从大牢里救出来。就是把积蓄用光,也应该。没钱了再挣。她要以恩报恩,别人也都说不出什么。但没想到的是魏洪进了大牢,第三天就得了大概是脑溢血这种病,一命呜呼了。
没了魏洪,又不能在绥中县混了,只能走人。可是去哪儿呢?几个大人商量了又商量,就做出了决定:走!进关(山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