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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小怪物”闯关东
东北锦州。
1947年11月的一天下午。
这是一座花园,天气寒冷,花木已经凋零。花园里不多的游人都集中到了花园外左边的一个场子。人挨人,人挤人的,里三层外三层,目光都给了场子里的一个孩子。他怪怪的,哪怪?大脑袋,小细脖儿,身子和脑袋的比例很不相称。他留着一条一尺多长的辫子,辫子梢系了一根红头绳儿,还打了一个大蝴蝶结。脖子上戴了一个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戴的大项圈,逛逛当当。孩子的身材不算高,脚底下踩着一个小板凳。孩子的长相,真够俊,眉清目秀的,怎么看怎么透着精神。
说这孩子怪,还有一点,是张文斌介绍的:“诸位,抬眼看看这孩子多大了?他还不到7岁。我呢?都四十多岁了。论能耐,我可比他差远了。就这小子,没事老拿我开涮。我跟他一比,整个儿一个傻小子。诸位说这怪不怪?要不,他怎么叫‘小怪物’呢!”
“瞅这孩子,俊眉俊眼的,怎么叫‘小怪物’这名字?”
“大概是艺名吧?‘小怪物’,听这名字可就够怪!”
“怎么?‘小怪物’真拿你开涮?那你可就真是傻小子了。”
“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张文斌的话音刚落地,场子外就“叽喳”开了,说什么的都有。还有那笑的,就像鸡打鸣儿。
“你把这小子夸成了一朵花儿,别是他妈的吹牛×吧?”说话的有四十六七岁,可是真够横,骂骂咧咧的。穿一件黑色的泥子大衣,脖子上一条灰色的大围巾,头上一顶灰色毛绒绒的圆帽,脚下一双贼亮的皮靴。“好,那就让他说一段。说得好,爷给赏。”他把一个“赏”字说得很重很重。“要是说得不好,哼哼……”
“那可就不客气了,就他妈的把这个场子砸了!”一个瘦得像“鸡灯”似的男人说,“您说对吧,三爷?”
三爷点了头。显然他是这一方的地痞。
场子外的人很多,顿时,话都没了,笑的也都不笑了。都替这“小怪物”捏了一把汗。
张文斌似乎胸有成竹,可还是对三爷笑了笑。
“妈个巴子!你笑个啥?爷倒要看看‘小怪物’怎么涮你!狗日的,‘小怪物’,你还不快‘涮涮’他?”
难道“小怪物”的能耐真的比张文斌的能耐大?小的真的能拿老的开涮?没有的事!原来这“小怪物”叫魏其坤,小名叫长江(即本书的主人公魏文亮。为了方便读者,就以“魏文亮”这名字称他),是张文斌的徒弟。徒弟跟他学了四个多月的相声,今天是第一次面对观众,就是说年仅7岁的“小怪物”第一次要用“相声”这“玩意儿”挣钱。万事开头难,就因为是“第一次”,他要给徒弟开个好头儿。
“小怪物”头次面对观众,这么多的人都看着他,可他没有一点儿的怯阵,对观众们微微地笑着。那位三爷的话没有震慑住他。刚才三爷说“有赏”,这个“赏”字颇有吸引力。他要看看三爷到底能“赏”多少。
张文斌这一阵子“吹乎”,还别说观众们觉得神,就是在一旁“小怪物”的爸魏雅山妈魏墨香,都觉得有点儿邪乎。心里琢磨:张文斌说的是我们的儿子吗?是自己的儿子那还有错儿?哎呀,一会儿使上活(即说相声),要是忘了词儿,出了丑,这跟头岂不是栽大了?看得出来,那位三爷就是地头蛇,真把场子砸了,不就是砸了饭碗子?当爸的当妈的这样一想,心里七上八下的。
今天,“小怪物”跟张文斌要说哪段相声呢?
小孩子一开始学说相声,谁不是先学《六口人》、《反七口》、《小孩论》、《五红图》一类适合孩子学说的活?早在家里张文斌就说了:今个儿使《反七口》。魏文亮也点了头。可是谁知道魏文亮往场子中间一站,突然变了卦,说:“今个儿我们爷俩儿给诸位说一段儿《报菜名》。”
说《报菜名》?
他说的很轻松,可他不知道“说《报菜名》”这句话就像是一颗小炸弹填进了张文斌的心窝儿里,几乎把张文斌“炸”得晕了过去。自己给魏文亮说了《报菜名》这块活没几天,说这个段子要一气呵成三百多个菜名儿,就是贯口儿。这小东西不也是刚刚背下来?真说《报菜名》?离着倒霉就不远了。为什么?他还不熟呢,谁知道在哪个当口忘了词儿?
岂止张文斌晕了愣了,爸妈也如此。假如一段《报菜名》真说得不错,或许真能得到三爷的“赏”。不是说自己的儿子不行,而是刚刚念下了这块活。真说砸了,场子也就被砸了,没了挣钱的路,一家人去喝西北风?
“头儿开得好”,后边的活就好使了。可是天哪!“小怪物”张开了嘴,张开嘴后的第一句词儿就说错了。按师父教的,是“咱爷俩儿老没见。我听说您最近出了趟门儿,您多咱回来的?”他说的是:“我看您还没吃饭了吧?一准儿没吃。”
魏家的人,包括爸、妈,场子边儿上的舅老爷、长魏文亮4岁的姐姐魏文华听到“小怪物”说错了词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站在魏文亮身边的张文斌呢?他稍微皱了一下眉头,脸也泛了一点儿红。可“姜还是老的辣”,他有着丰富的演出经验,马上“顺杆儿爬”,说:“嗯,还没吃呢。”
“小怪物”的第二句也是“诌”出来的词儿:“您没吃呀?我可吃完了。吃得老饱老饱。您知道我吃的什么?”
张文斌听了,这个气呀!就想:你在家背得挺好,怎么一上了场你就晕了菜?说得哪都不挨哪?他这么想了,就又皱了一下眉头。可是在场上你有来言,我就得有去语。“小怪物”问了,他就得答。但,口气够硬,显然没好气儿:“不知道。”
“您不知道啊?我告诉您。”“小怪物”还有话说,“临出门儿的时候,我是一顿猛吃,撑得够戗。”
张文斌还得顺杆儿爬:“一定是好吃的,你吃的是什么?”
是顺杆儿爬,也是经验,张文斌问了“你吃的是什么?”他认为“小怪物”就可以报出三百多个菜名,走上“正路”。只要别把菜名报错就行,因为观众听这个段子就是要听大段的贯口儿。可“小怪物”没走上“正路”,而是说:“我妈的奶。”
“小怪物”这句话人们听了,包括他的舅老爷、爸爸、妈妈听了,都“嘎嘎”地大笑起来。
笑得最厉害的竟是三爷:“有意思,真他妈的有意思!”
张文斌也想不到魏文亮在这甩个大包袱,他也想笑,却控制住了。等人们笑得差不多了,他才说:“这么大了,还吃你妈的奶?傻小子呀?”
“我就是爱吃个个,特甜。师父,您刚来锦州,别看我早就吃完了,也得给您接风,请您吃顿便饭。咱爷俩儿也好聊聊。”得,“小怪物”说到这,回了《报菜名》的原词儿。
魏家的人,还有张文斌,这才松了一口气。不错,张文斌的心是踏实了,不过气可没消,好小子,看我回家后怎么收拾你!偏在这时,天忽然阴了,下起了雪。这雪也是怪,下了就是很大的片片儿,赶上了这倒霉天儿,观众却没有一个走的,就是那位三爷也是纹丝不动。所有的人竟让这个还不到7岁的孩子抓得牢牢的,就像有钉子把每个人的双脚钉在了地上。
“小怪物”真行。他更来了劲头儿。该一气呵成三百多个菜名了,从“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炉鸭、烧雏鸡儿、烧子鹅……”说起,他念得不慌不忙。而后节奏逐渐加快,就像座上满了弦的钟表,又像上了一匹勒不住缰绳的野马,一直说到了“烩豌豆、焖扁豆、氽毛豆、炒豇豆、外加腌苤兰丝儿。”
三百多个菜名总算念完了。再看他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连呼哧带喘。场子一下子“炸”了,观众们除了叫“好”声,还拍起了巴掌,而且,这掌声算得上是“经久不息”。掌声落了,张文斌说:“喝!这菜可真不少。”
“您爱不爱吃?”
“爱吃。”
“您爱吃呀?我没钱!”
一段《报菜名》说完了,自然而然,又是掌声四起。毫无疑问,就在这对师徒说的时候,又引来了不少的听客。这样,“再来一个”的喊声也就“此起彼伏”了。谁还顾得上那纷飞的大雪花呢!
魏文亮还是太小,劲头儿上来了,还想接着说。但是被魏墨香给挡了。她也是心疼儿子,怕累坏了。就说:“诸位,这孩子说得是真好,可也不能让他接着说。就说是一头小毛驴吧,不是还得让他吃点儿草、喝点儿水?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我看还是我先伺候您一段《十八摸》。这爷俩儿歇会儿,再换块别的活。怎么样?”
魏墨香说得合情合理。其实,并没有观众知道今天的这个场子里出现了一个“小怪物”,大多的观众就是来听魏墨香唱老鸳鸯调的。所以她说了,下边也就安静了。可只是刹那,三爷亮开了嗓门儿:“妈个巴子!谁听你唱?‘小怪物’,你接着说,把爷说美了,爷有赏!”
三爷的麾下跟着哄:“‘小怪物’再说一个!”
地痞是惹不起的,魏墨香的话等于白说。雪还在下,观众没有一个走的。“小怪物”只得跟张文斌又上了场,又说了个小段儿《反正话》。效果依然强烈。没错儿,三爷也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场子本来是魏墨香的,她唱,魏雅山给她伴奏。若是平日,魏雅山两口子早就收了场了。今个儿尽管有雪,可还是延长了时间。但延长时间也不错,敛钱的次数也就多了。天已经擦黑儿,该收场子了。一个大胖子还大声地叫:“‘小怪物’!明儿可早来,我们还来听!”
“对!明儿早来,爷也来听!”三爷说,“爷刚说了,你把爷说美了,爷就有赏。‘小怪物’,你瞅,这雪可把爷的泥子大衣浇湿了。这件大衣值30万(当时使用法币,一万元折合今日一元钱)。爷不让你赔,就算是给你的赏了。”
魏文亮憋着劲儿就想得“赏”,原来这就是“赏”呀?这是哪家的理儿呢?也难怪,什么是理儿?俩字儿:一个是钱,一个是势。不过也是万幸,因为三爷临走甩下了一句话:“‘小怪物’,我如果不是看你的玩意儿好,想在我的这块地盘上混?也可以,你小子得天天进贡!”
魏文亮没得到赏,可他初出茅庐,却旗开得胜!
收了场子回了家,舅老爷似乎很过意不去:“晚了,晚了。光顾听长江说相声了,我忘了回家做饭。”
魏墨香马上说:“我去做。”
魏文亮一脸都是笑:“我数钱。”
张文斌横着眉立着目:“让你姐数钱。你,跟我到那间屋去!”
魏墨香听了就是一激灵,想:儿子准得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