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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已经到了1947年农历十二月。
中国人很讲究过阴历年,才进了腊月二十,就有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和嗡嗡的空竹声。年味儿出来了,还因为腊月二十八下了一场大雪,房上、树上、地上都被雪盖上,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中国人就希望年前下一场雪:瑞雪兆丰年嘛!
到了大年三十,无论是多么贫穷的人家,也早就贴上了春联、大福字、聚宝盆什么的。而且,从一大早,那鞭炮声和空竹声再不是断断续续,而是没有一点儿间歇,连连不断了。
说是过年,过的是什么?说得准确点儿过的是孩子,也只有孩子们最盼过年。只有过年了才能吃顿包饺子、炖肉什么的。而且,家里再穷也要给闺女买朵花儿戴,给儿子买挂鞭炮放。魏家的生活状况,包括张文斌一共是六口人,除了舅老爷外都有了挣钱的能耐。因此说吃顿好吃的,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也确实炖了一大锅的肉,还炖了两只老母鸡。魏文华也确实戴上了花儿。可是,魏文亮却没有炮放。不是买不起。魏墨香也是要给儿子买挂鞭炮的,可是张文斌对她说:“嫂子,我看还是不给他买炮好。他刚念一块新活,您知道的,这功不可一日不练。让他放炮玩儿?他这心就会玩散的,那他能念好活?心散了,下午、晚上去大棚,活也不会使好的,那不是砸自己的买卖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魏墨香听了,尽管她认为张文斌说的不全都是理儿,可她还是点了头。她非常感激这位师父,没有师父,儿子能会说相声?能在地儿上、能在大棚挣钱?根本不可能。所以她也就不愿跟师父掰出个丁卯了。本来她的手里握着钱了,准备去给儿子买鞭炮的,也只能把钱揣回了兜儿。
的确,魏文亮下午、晚上都要去大棚。他和师父不是只有下午上一场活吗?怎么晚上还去?原来他和师父在大棚火了,“墩子”就让这师徒晚上再上一场活。至于条件嘛,比白天低,少了两千块,也没有车接车送了。“墩子”很鬼,知道魏文亮不可能像他妈那样,晚上可以“串窑街”,再挣一份。也知道他家的生活也只是凑合而已。否则,魏雅山两口子也就不会天天去“串窑街”了。了解了这些情况,“墩子”是让这师徒晚上再上一场,可是把条件压低了。说话很婉转:“张先生,咱这晚上的买卖可是不如白天好,来听曲儿、听相声的人比白天少得多。所以这晚上也只能少给您一点儿了。再有,也不能雇车接送了。您琢磨琢磨,要是愿意来呢,就这样订了。您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就算了。哦,白天照旧,照旧。”张文斌听了,就想反正晚上没事,挣点儿是点儿,何况是比白天的一万少两千,可也是八千了。要知道,一个蹬三轮儿的,蹬一天能挣八千就算是很不错的了。他是满心地愿意,嘴上却说,“行!事就是这样,礼尚往来,您对我们爷俩儿不错,我们也得捧您的场。说句透底的话,也就是在您这。换个地儿,给我们爷俩儿八千?门儿也没有。”这位张师父,有意思,哪怕是穷掉了底儿,架子不倒。
“长江,”吃完了早点,张文斌就把魏文亮圈在了屋里,“昨儿教你的那几句唱词儿,背背。”
“哎。”魏文亮应着,就背,“忽听圣上一声宣,寒窑里来了王宝钏。大摇大摆上金殿,参王驾来问王安。”
他背的是相声《学梆子》,也是河北梆子《大登殿》里的四句唱词儿。在大棚一天要上两块活,活少就不行了,所以张文斌就总教他新段子。当初张文斌所以要收他为徒,就是看他的嗓子好,能唱。也就总憋着劲儿要教他柳活儿(即:唱的段子)。可是却又迟迟没教。个中的原因很简单,他自己会一些柳活儿,可是嗓子不好,多少还有点儿五音不全,唱出来自然就不好听,还有时跑调儿。然而,最终他还是决定教了,一是他认为徒弟的嗓子好,不上柳活儿实在可惜;二是他很懂得说相声的就应该技艺全面,像什么贯口儿、饶口儿、倒口儿、柳活儿都得会,如果自己不会柳活儿还好说,会却不教,耽误了孩子,缺德;三是大棚的“墩子”也问过“小怪物”的柳活儿怎么样”。他当时回答“没问题,该上柳活儿的时候准上”。
说出的话就要兑现。正是这三个原因,他才做出了教徒弟柳活儿的决定。开始教,他选择了《学梆子》。徒弟刚学柳活儿,还是学评戏柳儿或学梆子柳儿似乎比学京剧柳儿容易。而且,魏墨香小时候就是学唱梆子的,会唱,并且味儿很正,该唱的时候,当妈的也能教教儿子。
他这个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可,今个儿是大年三十呀!
魏文亮背完了四句词儿,张文斌说:“嗯,不错。后边的词是“观至见我的平郎丈夫,驾坐在金銮殿,只见他头戴王帽、身穿蟒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你说一遍!”
偏在这时,“砰!砰”响了两声,接着“砰!砰”声和“劈劈啪啪”声就没完没了了。显然,“砰!砰”是二踢脚,“劈劈啪啪”是挂鞭。而这些响声自然而然就把魏文亮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别人家的孩子在痛痛快快地过年,在撒了欢儿的玩儿。他的心飞了,怎么还能听得到师父教给他的词儿呢?所以师父说完,让他说了,他眨了眨眼,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你怎么傻了?”张文斌瞪了眼,“我明白了,是不是听见外边放鞭放炮的,你小子的心就飞了?是不是?”
魏文亮瞅着师父的脸,阴阴沉沉的。他本来想说“是”的,可是没说,从嘴里迸出的却是另一句话:“我肚……肚子疼,想上……上茅房……”
“真的?”
魏文亮从不说谎,今个儿说了谎,也就一说到底:“真的。”
“那你还不快去?等拉到裤兜子里呀?”
“哎!”魏文亮应着,就跑了出去。
魏文亮就是没说过谎,说了谎就露了馅儿。小的骗不过老的。张文斌看着他急火火地跑了出去,就奇怪:他是去茅房吗?不是,他要是去茅房能不带着手纸?
魏文亮出去了就被邻居的孩子德宝、小三、六子、小生……拦住了。虽然他平时很少和这些孩子接触,但他有人缘。小三说:“你大过年的还说相声呀?”
德宝说:“怎么没看见你放炮?”
六子说:“给你小炮儿,放几个!”
小生说:“给你一根香,点着了,放炮!”
孩子们实在热情。
魏文亮也真是感动,可他记住了母亲曾嘱咐过他的一句话: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看着孩子手里的炮,他的心里痒痒。也真想伸手接过来。但没接。他眨眨眼说:“不能白要你们的炮。我拿东西换,行不行?”
六子说:“行呀,你拿啥东西换?”
“拿相声换。我给你们说一段,把你们说笑了,就给我炮。说不笑你们,我就不要。”
魏文亮净是绝的,愣拿相声换炮!“小怪物”这名字在这方圆附近几乎无人不知,也都知道他是说相声的,而且说得很不错。他说出了“条件”,孩子们都乐不得,就都拍起了巴掌。毫无疑问,拍巴掌也就是同意。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说:“今个儿过年了,我请你们吃饭。”
六子吸了一下鼻涕,傻不叽叽地说:“得了,俺要给你几个小炮儿,你还要用相声换,请俺们吃饭?俺们不吃!”
这六子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以为魏文亮真要请吃饭了。好在这不是演出,魏文亮听了就“笑了场”。当然是被傻六子逗的。等他不笑了,就说:“你们不吃也得吃。我请你们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炉鸭、烧雏鸡、烧子鹅……”
得!他报上菜名儿了!
别说孩子们听直了眼,一些路过的大人也住了脚步,竖着耳朵听着。只顾着说《报菜名》,也就把正学着《学梆子》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正说得带劲儿,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子,你长精了是不是?还不回去!”
说话的人当然是张文斌。他是怀疑魏文亮说了谎话,可他也想了另一个方面:万一这小子真的肚子疼,只顾着往茅房跑,忘了拿手纸呢?所以他出来手里还拿着手纸,给徒弟送去。要说这师父也真是不错。可徒弟眼睁是说了谎话,他不急不气才怪。魏文亮见他虚着眼,挤着眉,脑门子皱出了一个疙瘩,就害怕了。当然也就停了报菜名。孩子们都知道张文斌是魏文亮的师父,虽然正听在劲头儿上,可也无可奈何。六子是傻,还说:“说好了的,你用相声换炮,给你。”他说着就真的从兜儿里抓出了几个炮要给魏文亮。小的没接,老的却接了,张文斌拿过了炮,也不犹豫,猛一甩手,就飞出了老远。这下孩子们也都害了怕,眼巴巴地看着张文斌带走了魏文亮。进了大杂院,这师徒正被出来倒脏水的魏墨香看见。她看见这对师徒的脸色都很难看,就想这是怎么了?
进了屋,魏文亮就像一根木棍儿似的站在了张文斌的跟前。
“你长能耐了是吧?”张文斌气哼哼的,还喘着大气,“念着活了,你愣敢说瞎话上茅房,到外边给人家说相声,还要用‘相声’换炮?这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魏文亮耷拉着脑袋听着,大气都不敢喘。他不说话,张文斌理解成了他是“消极抵抗”,就更气恼,伸手重重地拧了拧魏文亮的嘴巴子。说:“就为了几个小炮儿,出去报菜名,把劲儿用完了,下午、晚上去大棚,你还说个屁!”
今天是大年三十,到明天魏文亮才8岁。这么小的孩子嘴巴子够嫩的,哪经得住这重重的一拧?也实在太疼,他虽然没有吱声,却有了眼泪儿。母亲就站在门外,她看个满眼。两口子从来也没打过儿子。不是说儿子没淘过气,而是淘气没有出圈儿,何况儿子还是懂事的时候多,所以这两口子从不打儿子。自己的儿子自己没打过,却让“外人”打了,不是打,比打更狠,是拧。她的心理所当然就如同刀割一般。看着张文斌拧着儿子的两个手指许久都没有松开,她真想冲进去,哪怕是给张文斌跪下呢!但理智告诉她“在儿子的面前,必须维护师父的尊严”。她还知道师父所以拧徒弟,并无歹意,而是“望徒成龙”。而且她还用“儿子说谎,说相声换炮是个很严重的错误,就该拧”来宽慰自己。但她无论怎么想,心里还是痛得厉害。本来嘛,大人过什么年?过年过的就是孩子,而自己的儿子放不了炮,抖不了空竹,应有的童年被“无情”地“剥夺”了。她越想就越觉得对不起儿子,居然伸出了手,掴了自己一个大耳光。泪也下来了,簌簌的。
张文斌的两个手指终于松开了。难道他愿意拧徒弟?拧了徒弟他就不心疼?不!他声音有些颤:“长江,你是个孩子,该玩儿,是该玩呀!可你要知道啊,别人家的孩子能玩儿,你不能。为什么?过年了,这正是咱挣钱的时候。咱穷,该挣的时候不挣,不行呀!长江,干咱这行的,尤其你还是个孩子,这功就不可一日不练。等你大了,有能耐了,钱挣多了,房子地置下来了,吃香的喝辣的不犯愁了,怎么玩儿,还不随你的便?是不是这个理儿?”
魏文亮没说话,却点了头。他的眼角挂着泪珠子,一点头,就把泪珠子甩掉了。张文斌看在眼里,心碎了。他伸出了双手,把魏文亮拉到了怀里:“长江,告诉师父,疼不……”
“疼。”
“疼,怎么能不疼呢……”张文斌说着就“抽搭”了一下,泪水流了出来,抱起了魏文亮,“走,走,师父给你买炮去,师父给你买炮去……”
张文斌一手抱着魏文亮一手推开了门。看见了就站在门外的魏墨香,声音颤抖了:“嫂子,我……我拧了长江的嘴巴子。嫂子,我知道……长江是你们的心肝儿、宝贝儿,心头的肉呀!我怎么这么样的混呢……”
“别……别说了。”魏墨香用手抹了抹扑簌的泪,“文斌,你干嘛拧他?嫂子的心就跟镜儿似的。你还不是为了他好嘛!他说瞎话,也……也是该管。嫂子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长江,你师父说得对。为了以后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多吃点儿苦,值。你说呢?”
“我不怪师父,我不怪师父。我懂,师父就是为了我好。”魏文亮的眼角还挂着泪水,“师父,您刚说的那几句词儿我没听见。您再给我说一遍?”
“不!不!师父给你买炮去……”张文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老爷们儿竟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您别哭,师父,别哭……”魏文亮用小手抹着师父的脸。
魏墨香哽咽着:“你们爷俩儿进去吧,我去买挂炮……”
“我去!我去!”张文斌放下魏文亮,跑出了院子。
瞅着张文斌离去的背影,魏墨香问:“告诉妈,疼不疼?”
魏文亮猛扑到妈的怀里:“妈!疼……”
“那你也不吭一声。要是吭声,你师父也就松手了。”
“师父拧我,是为了我好。我要是喊疼,您听见了,爸听见了,不也是不好受?”
魏墨香听了,就不再吱声了,而是把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她流下了泪,一串一串的。儿子猛地抬起了头:“妈,妈,您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