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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相声大全(补遗卷)》上用的是老艺人于春明的版本,于春明(1910-1985?)早年唱莲花落,后来随家人从北京到东北,在大连等地作艺并定居,师从崇寿峰(1889-1937),可以说与刘宝瑞是同门师兄弟。于春明版的《学满语》垫话简洁,瓢把丰富,以中国人应该会各种民族语言为线索,尤其说相声的“讲究学各省人说话,各地方言”,这就很自然地入活了。在“学满语”之前于版有一个细节:是捧哏听说甲会满语之后主动提出学习的,较之现在常听到的逗哏主动去教满语更自然。同时捧哏讲明了教学关系的利害,一则是交朋友,艺人久走江湖人缘是第一位的;二则愿意给逗哏去扬名“人问我跟谁学的?我说跟你学的,这不也给您露脸吗?”甲说“好,冲你这话,我教教你”一来一往,符合人情,两点理由就把假定情节建立起来,氛围也渐渐营造,推进了情节。话不在多,关键说在裉节上,所谓相声演员常说的“一鸟入林,百鸟压音”正在于此。老艺人久走江湖的老练,语言的犀利可见一斑。说句时下臭了街的话:真正老合!
入正活后,有避嫌疑“单开两旗”的情节,当初编创这段节目的艺人这点考虑是必要的,高、裘等版都予以保留。裘版拿北京国安和天津泰达关系紧张为由头,变花旗为绿旗,不好。一方面在于窝里斗固然不好,而另一方面,本身花色也比绿色更普遍。或许是我听裘的这一版不好,那一晚,裘英俊们舍弃了一些必要的交待,什么是请安,请安是怎么个姿势这都没有跟捧哏讲清,只是教会捧哏问候语两人就开始表演。从情理上来说,怎么能够证明不会满语的人一定就会满族的男子请安礼呢?听来不太讲究。而这个问题在于春明的文本中则说得很清楚,层次感很鲜明,尤其捧哏有一句“这叫请安?”,虽然是问句,但是又是在向听者交待自己事事不懂悉心学习,从文字中能够读出乙半问半学的语气,甲乙双方一问一答很自然,也进一步把氛围营造起来。因为从节目一开始就定了调子:捧哏主动向语言知识渊博的甲学习,所以在态度上,于版的捧哏的虔诚较之裘版中捧哏于丹老怕吃亏而不断跳出人物刨逗哏,更使得氛围变得浓郁,听者的情绪能够始终跟着演员的表演饱满地推进。关于这段节目有一点疑问,或许我火星,或许井底之蛙,就是有一处情节是甲乙各自找了两个管自己的小官“佐领”、“boshihu”,我思前想后不太明白为什么老艺人要保留这一番,因为这个纯粹在斗艮,在今天表演这个段子可以扬弃。
裘的口风很像老师姜宝林,只是基功包括对于节目的理解不如师父。曾经也为他的语速快感到高兴,有些活表演起来、听起来都确实很爽利,但是快的另一面也就是难免流于浮表。听说他作为电台主持人的主业限制了他在茶馆表演的权利,很可能这次谦祥益重张庆典的演出之后,裘英俊很长时间不会再在茶馆说相声。(两个月以后再看,这种想法杞人忧天)这对于一个好苗子来说无疑可惜,但是如果借机会修正,去规整自己的活路,提高对于相声的理解未必又不是好事。裘英俊渐染茶馆相声的流习,所言未必虚假。我现场听裘英俊的节目不多,大约只有两次,除去这回,上一次还是2008年在天津天华景听裘于的《偷斧子》,那一次正赶上丁文元带老伴从河北张家口到天津治病,丁见见同行,也登台一试身手,跟师哥陈鸣志、刘文步分别都合作了一把。在天华景那场,丁文元、刘文步合作《全德报》,碰巧听到前面裘于的《偷斧子》。这块活现在基本上都不遵张寿臣的使法了,大约是觉得作为单活表演还调度得开,对口太过于繁琐,年轻演员也多从尹笑声版。从尹版到寿老的差距姑且不说,单是年轻人学尹版,更多地也着重在抓哏上,为什么要偷斧子的动机、为什么要把老版的小斧子换成大斧子、偷出斧子为什么随便隔墙扔出去而又碰巧砸锅等等都无从交代,难免粗糙。
前边提到过处理茶馆相声和节目结构关系的问题,而标榜传统却不易吃透传统、抻长节目又驾驭不住结构是目前茶馆相声尤其是年轻演员身上常见的两点毛病。究竟怎么解决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单从《学满语》延伸来讲,相声中涉及的满语(包括满语汉化)及满族风俗不再少数,完全可以把它们归总出来,重新把这段节目立起来。对于传统节目听得越来越多的听者来说,平中见奇,陈中有新是观演双方都会很欢喜的问题。而关键要动心思,高峰这一版的主旨是好的,只是相声中学语言的节目很多,如何取舍,谁主谁次可以再进一步去想一想,毕竟用“南怯”铺垫《学满语》有些遥远,而且两个底之间也有些抵触。说到“南怯”,原先在一篇随笔《跟小猪儿较劲到底》中记述了王双福在北京广茗阁演出的“南怯”的内容,同样是学各地方言作为铺垫,王不但内容丰富且有主有次,而且所选的地方语言,从北到南,路线也明晰,这当然不一定是某一个人的功劳(我严重怀疑永熙先生是不是也会这么表演?),而且王的表演也并非完美,但是对舞台节奏的把握值得去学习。
说了很多正差,再附带谈谈满语,满语的命运可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掌握好一门满语的难度不亚于任何一门外语,以至于借助国际音标学习满语成为当前不是办法的办法。这里边也足见常瀛生老人的心思。瀛生先生是代善的后人,代善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爷之一,瀛生先生可能也是硕果仅存的王爷后裔,他们这一辈是“文”字,名文葵,启功排“启”字长一辈。学习满语的人这30年来不在少数,能写能篆刻的很多,而满语口语的继承,却日渐式微。推荐瀛生先生的书,像《北京土话中的满语》可以读一读。很多汉化的满语及其由来从中可以看到。
高版《学满语》感觉下了心思,“学通州话”、“学上海话”这两番(现在叫桥段?)我也很喜欢。
“学通州话”我以为关键在铺垫,不但是让甲占足了便宜,而且关键要乙吃哑巴亏,吃得无话可说,这样才能让听者有回味,让听者佩服情节的设计,若单单把劲头铆在“二叔”、“二婶”这两句的搭茬上,这便宜占得就不甚高明了。这里多谈两句很喜欢的王世臣、王长友版本的《说四省》,这段中的“学通州话”或许是所听的各版这一番中最中意的。王世臣、王长友版的“二叔”中每一番前边都有这么两句“我答应,我还不能不乐意”,两句都不能省,而且主语必须是我,不能像有的版本为“你”,这样“二婶”中“还不能不乐意”就顺理成章了。所以有来有往,前边我已经乐意了,你不乐意的话那就未免不局气。而“我还不能不乐意”这里偷换的感情色彩也麻痹了听者的情绪,听者不到最后一番不明白甲不乐意的东西敢情不是于甲不利的事情,而是占便宜这种乐事,自然会为甲的假装正经和得便宜卖乖而喝彩、鼓掌。尤其注意的一点,王世臣在“二叔”这番的结尾重复了一句“我还不能不乐意”,因为是老录音没有视频资料看不到逗哏的表情和动作,不知道这句冲乙说的还是冲观众表白的,但单听录音、单从语境中已经可以感受到这句话要强调的意思了,所以王长友接了一句,并且接得很好,“你是得乐意,你不问问我乐意不乐意啊?”帮助听者把主题挑明了,暗示观众你们听懂了这段情节,你们放声地乐吧!这一句话很好地点染了氛围。所以“学通州话”虽然就是针锋相对的几句话,差不多演员都能来上这段,但是高明的版本于细微处见表演者的设计、见人物的性格与特殊语境中人物间的微妙关系。
关于“南怯”,很喜欢张永熙的表演,在旧作中多多少少也谈过,像《跟小猪儿较劲到底》、《板井泡茶福运来》等,只是一时谈得都不透彻,毕竟不是在专门分析老头的表演。文章里边借着王双福的两段相声略谈了张先生这段“南怯”精彩之处。在这一拨的演员中,想来老头使这段是最为适合的,他有长期呆在南方的经历,加上瘦瘦小小的身形,从自身技巧到舞台气质,恰如其分,天佑其人。在模拟小伙计神似(刻薄)上,在高低音的运用上,还有值得年轻演员再学习之处的。在语言的洗练上也值得注意,到了大包袱前的铺垫尤其如此,否则不脆爆。另外,是洗了三回脸而不是有的版本说的四回。“南怯”相对于“北怯”,“北怯”即《五星楼》,比赛吃面二龙吐须的那段节目。在早先,“南北怯”多是放在一起表演。据说是永熙先生攥弄之后过给了好友郭全宝,有了文本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