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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在《艺术家》杂志立下了写“别传”以供连载的“军令状”。
别传者,别具一格之谓也。尽量寻觅那不为人知的,掌声、笑靥、光环后面的东西,触摸生命之树的根脉和它五味不同的果子。
我清楚,这很可能是不讨俏甚至受累不讨好的写法,但我从没有想过别的选择。起先,我没有向主人公详细介绍自己的想法,经常接受采访的马三立先生习惯地叨念:“咱们不写流水账,专挑有意思的事儿说,对不?……”我不否认。因为,下乡的几次交往已经告诉我,他在舞台上是一位极善于词令的大师,在生活中却是珍惜本色的诚实长者,他不会把自己的真实经历都加工成“有意思”的“事儿”。他自己就经常强调:“咱们讲的都有招有对,不是瞎编,谁要不信,问问当场见过的……”这样,我们的想法就一致起来了。
实践证明,我们追求的东西,对于主人公来说也并不轻松,有哪位老人愿意重新回味辛酸、苦涩或五味齐全的陈年旧果?那往往是很累人而且伴随着隐痛的。真实,有的也是一付很沉重的担子。每当不堪重负,需要停下来歇一歇的时候,我们就聊闲天,话题多是戏剧和曲艺,谈京戏的次数似更多些。当发现我是一个尚属称职的侃戏对手时,老人的眉间就大为疏朗起来,颇有刮目相看之色,还兴致勃勃地建议我在马志明回来时,和他打一套“快枪”。志明是他的四子,已是有名气的中年相声演员,幼时在戏曲学校坐科正式学过武花脸,功夫甚是了得,曾在相声《论拳》中露过峥嵘。幸好,我和他总是你来我已去远,没有碰上过。
马三立先生很忙,我又担负着行政工作,见面的机会不多,有时正谈到兴头上还常有不速之客造访——显赫的首长和普通而干练的通知开会的居委会大娘都是不可抵御的。有几次,为了不误交稿日期,我不得不舍近求远去查阅资料,寻访知情人,这虽然要多费一些精力,却并未使我士气低落。我知道,这也是真实的生活中的马三立,能够一口回绝许多同行都不敢慢待的重要邀请,却按时出席居民楼的治保会议,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们众星捧月般簇拥,却对一个组长级干部传达的琐细事务郑重听取认真执行;广交各方人士笑口常开朋友遍天下,在住地却从不串门子走访左邻右舍;对世事看得很开,很透,很超脱,无所求亦无所惧,有时又拘泥于陌生采访者的证件是否齐备,是否先向自己的主管部门打过招呼……这就星幽默大师的“这一个”。这就是主人公的个性。这一发现,对于创作者是永远有吸引力和补偿功效的。
有一次,我们订下约会,他由于太忙-时疏忽而忘,使我扑了个空。过些天再见面的时候,他非常不安,一边表示歉意,一边让我重新定个日子,一笔一划地记在了挂历上。他怎样写的,我没有留意看,聊了会儿天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无意中向挂历上扫了一眼,不禁愕然地站住了。重新又看了一遍,确实是那几个宇:×××指示!
我——指示?
我直怔征地望着他,他却躲避我的目光,神情象被人发观了什么秘密的孩子,紧接着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地笑了。
心头蓦地一亮,我也随之笑了。这是幽默。倘若我没有多看那一眼,它可能永远只属于幽默家自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马三立先生使我对幽默感这种心理素质增添了诸多新鲜的感受。当幽默成为一桩事业的时候,它其实是最最严肃的。而当它达到某种极致,与幽默家融为一体时,又常常会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流淌出来,给幽默家自己和他人带来轻松与愉悦。
随着别传的接近完成,我也越来越庆幸自己有一位豁达的主人公,从不要求粉饰什么,不忌讳“走麦城”和“马失前蹄”,不束缚我的笔墨,这在一位资深望重的艺术家宋说是非常难得的。
三年时光,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有时我甚至想,如果根本不搞什么传,在一起的时候会更愉快,更有趣。马三立先生常常表现得缺乏“立传”意识,更乐于慷慨地在现实生活中播种笑声。我和他的家人也结成了朋友,他们渐渐不再视我为采访者,我也不仅把他们当作家属或“知情人”。现在想来,这或许对“别传”反而是有益的。
问世的“别传”,会有下尽人意和粗疏之处。如果它还未能生动、贴切地反映出一个人——一位老人的极其丰富的生活历程和内心世界,则不是一个“别”字所能自慰的了。
此书承蒙骥才同志抽暇作序,方成和左川同志绘制插图,得到出版社和各界朋友的热情支持,谨在此一并致以谢忱!我想,朋友们的慨然相助,当也包含着对马三立先生的深厚情意。(文:刘连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