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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能有幸听到的《开粥厂》,真是一个经历过千锤百炼的精品。
只听一遍《开粥厂》可能都很难把它的脉络记下来,因为它这里边儿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完全是白描和说明,马善人家如何体面、如何阔绰,年节舍什么,云山雾罩,眼花缭乱。没有情节的相声不好说,《卖挂票》有情节,观众一边儿乐一边儿脑子里有一个悬念,听听马洗澡怎么现眼,因为准知道他要现眼。《开粥厂》没有扣子,场面不怎么火爆,表演要做到“栓”人,除了表演这个“帮子”好,本子这个“底子”也得成功。
什么东西,要是听起来舒服,觉得到了再改点儿什么都不容易了,要经过磨练。我听和读《开粥厂》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要是用——拉一个“虱子典”——文学的观点,可能要称之为“冰山理论”:即作品表现出的冰山的一角要依赖水下看不到的整座冰山。能看到今天丰满、厚实的开粥厂,是因为下面有无数的推敲和取舍。
再听开粥厂,还牵强地听出一点儿魔幻文学的味儿,这个魔幻不是指环王那种完全建立一个世界的魔幻,而是靠着敏感和想象把现实里的什么都异化了一番,过去叫艺术的夸张,后来叫魔幻现实主义,咱慢慢说。
(1)进化:两个版本的《开粥厂》
咱马派的坛子上就有好几个版本的《开粥厂》,基本上都是成型的后的马派《开粥厂》。马老自己撰文谈过对《开粥厂》的修改经历和想法,谈到取舍时说不能变成“蔓子活”,得添更得删、改。论坛里相声文本里的两个《开粥厂》,那个“马三立张庆森述”的应该是比较旧的版本,我觉得它有点粗糙,和马派的风格不太统一,而且有些个细节,如贯口词里有:“猪头一个,四只肘子,两挂大肠,五斤猪油,下水全份”,这个,他可能都不会说。这个版本从时代上看也许在传统相声改造前,应该刚刚解放。演出地点是在北京,因为里面提到的买卖字号都是老北京各行各业的代表,应该是为了让听众熟悉。这个版本感觉有点儿串味儿,好像是组装的。不像今天的《开粥厂》外紧内松,和《夸住宅》有类似,但不是随便能替换的,细品味儿不一样。
和王凤山的版本两下比较看看。第一个是删掉了很多风格上不统一,格调不高的内容、包袱。这个马老在文章里也谈过。举几个小例子,比如,开头有段“要说九千九百九十九顷九亩地,又不够九千九百九十九顷九亩地,靠山有七千七百七十七顷七亩地,靠河的六千六百”这个肯定需要“皮儿薄”而且像《绕口令》那样表演,不是自然而然的口语,与主题关系不大,和后来的语言风格也不合,后来就没有了。再比如,旧版有这么一块“甲:你要不信,你不是人养的。你相不信?”后面有几处照应像“甲:这个缎庄我的你不信呀?你不信可是……”,这个格调不算太高,而且后面再说“你不信可是”(拖一个长腔,等着听众吃吃笑,想必是)没必要,听众也不是没记性。所以像现在这样由捧哏的又好气又好笑,忙不迭地说“信,我信!”,正好,也够响的。可见现在这个“说它变你信不信?不信我骂街啦!”(我最爱引用这一句)是费了功夫、经过试验的。还有一些像“中原公司着那么大的火,我在马路对面站着,连心疼都不心疼。”本来还是还可以的,但已经时过境迁了,说了听众也不明白那场可能很轰动的大火是怎么回事儿。
第二个是整合了结构,大大进行了丰富。“曾子曰”,“定捞的”,原本没有,别人也没有,典型的马派风格。现在的版本,精彩之处俯仰皆是,不是一遍两遍能听全的,这不是一日之功。剥离掉从别处拉来的,关联不多的东西,对结构加以丰富,在过渡的关节上设置的很有匠心,夸完住宅,设置了从“好交”到“开几个粥厂,大伙儿吃吃饭”这样的圆滑的过渡,符合逻辑和人物形象,还使几大部分的关系有了张力。在细节处理上,广征博引,修改了其他段子的东西融会贯通,借鉴了古代笑话里的东西,像“整张的牛皮”,还加进了瑰丽的想象。其中黄瓤大块儿的改动,集中在对马大善人的宅子的描写,原来是草草说了说数词和“机关枪扫蚂蚱”,发干,发硬,吹牛吹得也不尽兴,更像使文字游戏,不邪乎。现在的版本这里就极为完善和从容:黄土,十八条马路,找堂会,拿两条,小白塔,玻璃砖鱼缸,一气呵成,而且过渡到开粥厂也很顺溜,我觉得在这里的改动可能倾注的心血最大。在后面的“施舍”一块,也有很大的完善,对贯口词进行了修订,去掉了衣而集中讲食,删掉“狐腿子”,单说炖牛肉,因为在马善人心目中肉包子要比皮草神圣。将各种物件说得更加活灵活现,使听者经常在哄笑之外有会心的微笑。
第三个是对人物进行了细腻的塑造,马老的段子离不开这一点。我们在一些后面补充进来的细节里能捕捉到马大善人的几个特点:第一个,讨厌。不仅是因为吹起牛来没羞没骚,伪善,装富这个毛病从春秋战国就有记载,是个通病,在此以外还要从细节上丰富人物。他虚假,“咱不说叫堂会呀,咱不敢这么说”,但是临走给人“拿两条”,这种劲儿还真是些自诩和善的有钱有势的人的嘴脸,他们的交朋友并不真平等,仗着自己有钱施舍给别人友谊,可见这时候马善人真是进入了大财主的角色,没钱可是一身有钱人的毛病。他分不出眉眼高低,“自来熟”。人家烦他,还老追问“你看得起我吗?”、“愿意交我这朋友吗?”、“哎,说实在的,腻歪我吗?”只顾着自己嘴上痛快,心里明知道别人腻味他,利用别人的不好意思说,就像有些人坐在别人家一个劲儿说“太晚了,打扰了”屁股却胶黏,这是讨厌鬼的毛病。第二个,一知半解,说话不时的发酸,比学问上一点儿没有还可气,引经据典有前半句没后半句,也不知道出处,就认准了一个曾子。第三个,“馋”。这个馋其实也不算大毛病,我也馋。但是这位馋的还真出色,你看他把棉袄卖了,“吃的豆腐脑儿”,真是有今儿没明儿,为口吃的多大出息。提到“蜜供”时,说它“又酥脆,又粘牙!口口香!”看这一脸陶醉相,“把你的大馋虫给逗上来”,其实逗上来的是他肚子里那条出了号的大馋虫。八斤半的螃蟹,十变的月饼,他无不神往。这个人有点儿像老舍《正红旗下》的多老大,馋得没出息。第四,他狡猾。比如“吃素”,对方问住了他,他一边敷衍一边想辙,立刻为自己就吃窝头找到了借口,我善!然后进而搬出曾子以壮声势,这个吃素在他对河螃蟹的形容里已经不攻自破,善人在自己的河里捞螃蟹吃?(有点儿象张寿臣家乡的和尚)不过马善人还真是急智。还有,他无赖,“不信我骂街啦!”是个高招儿,封死了对方可能的进攻。
上面对比的两个《开粥厂》挂一漏万,信马游岗,而且没有考证过,大部分是纯属猜测。为什么还要比较,因为马派网马迷啸聚,这个《开粥厂》更是必修功课,一定可以得到行家里手的指教。不藏拙也算好学吧。
(2)魔幻:两个地域里驰骋的想象
估计读不读小说的人都听说过《百年孤独》,当年这部书有点儿“臭了街”了的趋势,带进来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名词,在80-90年代的文坛引起了轩然大波,鼓动了很多跟风之作。好在现在的作家们对一些更晦涩、更拗口的东西感兴趣了,不再糟践南美作家了。单说这本书是好书,有些手法、感觉还真和《开粥厂》有异曲同工的妙处。其实不光是《百年孤独》象,加西亚的很多小说,比方一篇小说里写的一个老太太的葬礼纯粹就是白事会,当然人家写的是独裁统治的分崩离析。加西亚坚信他,以及以他为代表的作家,笔下别人认为不可想象的世界是现实里的美洲,是完全真实的。马三立的《开粥厂》虽然细节上荒诞不经,但完全没有跳离现实,他是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更饶有趣味、更能体现人物、更有感染力的处理,让听众悬在比现实高一点儿又不头晕的空间里听相声。
他们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始终把握着严格的尺度,没有愈演愈烈。马家的豪宅天下是没有,但是又确实有很多巨富的奢华影子。加西亚《族长的没落》写了一个有魔力的活了几百岁的独裁者,看起来怪异,但是很多美洲的大独裁者都对作者说:“我们就是这样儿。”因为他抓住了独裁者的“魂”,把魂抓出来放到放大的现实里,不仅不失真,反而艺术效果更好。《开粥厂》也是抓住了富豪之家豪门深似海、穷挥极霍、搜罗天下奇珍的这个魂儿,这间大宅院就不是那么虚无,它让人想起来大观园,想起来《人间天国》(另一部南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里的桑苏西宫。相比之下,原来的《开粥厂》里“两人扛着的玉米棒子”和“蚂蚱比狗都大”就写散了,写的是大人国不是大宅子,并没有集中反映马的富豪,效果没有黑驴一样的金鱼好(这里的“大”衬的是有钱,别人家里没有),反而是画蛇添足,完全的不可信了。如意什变的月饼,一后院的金条,都是妙笔,还有那整块儿象牙的一丈八条案,那张法国给的牛皮(在另一版本里是“美国人给吹的”)“五里地,没接缝儿,整的”,更有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在他们的小说里也常出现类似的物件。捧哏的一句“你这牛得多大?”给听众提供了很有意思的想象。开粥厂画了一副完整的,既栩栩如生又根本没法想象的马家宅子的图景,这张图正好在现实和想象的胡侃之间,很好看。想想在几千字里做到这些,真不容易。
在加西亚的小说里善用数词,很多数词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开粥厂》也用,用得也很好,比如为行家所称道的“每一个粽子里三十枣儿”,“马家月饼,三十多斤!”都是,恣肆,形象。你看那螃蟹不仅八斤半,还是“团脐”的,是活的!在贯口词里更是充斥着数词,这些数词不是虚的,细咂摸都有味道。旧版的《开粥厂》“八千八百八十八把子大骆驼”这样的数字就有点儿像是民歌,不能引起对具体实物的想象。还有的地方没法用数字,那玻璃砖的鱼缸多大,没法说,只有让“民主十号”或是“长城”自己下去试试。马老的象声词使用也是有口皆碑,他那月饼拿榔头一砸“当!当!当!”您听罢,是硬的!
魔幻现实主义,说穿了还要落到现实上,它不是幻想文学,它是一种手段,一种途径。我的比方也是一个意思,是说相声里为达到艺术目的而使用的手法,而且它和荒诞不一样,荒诞有时候是对现实的否定,而魔幻是一种说明。《开粥厂》有点儿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有点儿,只是有点儿,我没说它是,要真是那就是笑话了,听相声听出魔幻现实主义本身就是笑谈,只是一点儿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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