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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你玩儿”这句话,原属日常生活用语,就是开玩笑,并无多少深刻含义。可是前些年竟然一下子时尚起来,流行起来,只为相声大师马三立说了一个小段子,名字就叫《逗你玩儿》。
马三立晚年以说小段子为主,小段子的影响不小,其中很有一些流传甚广,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一回味就又被“逗”乐了,《逗你玩儿》是其中之一。
《逗你玩儿》的内容很简单,母亲把洗好的衣物晾在院里,让四五岁的孩子小虎看着,自己切菜做饭。这时来了一个小偷,与小虎搭讪,自称叫“逗你玩儿”,当他偷衣物的时候,小虎忠于职守地向妈妈报告,后者问是谁,如实答曰“逗你玩儿”,母亲就以为是小孩子犯贫,未加理会。偷了褂子又偷床单,小虎频频报警,都因回答“逗你玩儿”而不得重视,后来反受斥责,小偷由此而安然得逞。这段小笑话的构成采用的是“误会法”,贼用“逗你玩儿”误导了孩子,进而误导了母亲,且反复多次,“包袱”由此循序渐进地形成,直至最后“打开”,令听者顿悟,不禁哑然失笑。
马三立以老人说家常话般的絮絮叨叨,平和而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你一步步地带进熟悉的生活情境之中,丝毫不见编织笑话的技巧痕迹,模仿人物说话也是写意的神似、简约,分明精心构筑而又似乎漫不经心,技巧娴熟而不见技巧,这是艺术炉火纯青的境界。《逗你玩儿》的一炮打响,当然和如此精深的艺术功力有关,同时离不开马老先生在群众中葆有的魅力和影响力,换一个人,讲述这样一个情节简单的小笑话,很难取得同样的强烈反响。但是,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我一向认为,凡是一部文艺作品,不拘大小,只要能在人们中间流传开来,总会有一定的伴随着欣赏愉悦的深度,包含某种与当时大众社会心理认知或期待的生活哲理,触及了人们在朦胧中意识和寻觅的东西,由此激起了共鸣。《逗你玩儿》也不例外。
《逗你玩儿》妙就妙在,小偷狡猾地给自己起了个“逗你玩儿”的假名,利用孩子的天真,酿成了一段荒诞而富于喜剧色彩的生活小插曲。让人首先感兴趣的是孩子妈妈上当以后的反应,埋怨、责备孩子吗?孩子的年纪还小,识别不出名字的真假,显然是无辜的,甚至纯真得可爱;自责吗?谁又会想到小偷起了个这么不像话的假名字!于是就只能无奈,啼笑皆非,加上丢失的东西不值几个钱,权当作小偷和自己开了个玩笑,逗你玩儿了,不必再自寻烦恼……这无疑是最聪明、豁达的处置方式,可以使自己怨懑顿消,或许还会为事情的刁钻古怪而转嗔为笑。
好了,这就触及某种普遍性的东西了。在我们的生活中,包括个人、家庭和工作,特别是由此发生的人际关系,有过多少大大小小使你不快而又无奈的烦恼呢?如果属于非原则的无关紧要的临时小插曲,何妨当作“逗你玩儿”,洒脱一笑任其过去呢,于是自己的心情放松了,和他人的关系也不致留下紧张的种子了。现在大家都抱怨活得累,人与人之间由于竞争激烈等种种原因也变得复杂、伤神,如果对日常琐碎的小是小非都能以“逗你玩儿”视之,岂不要简单和轻松许多!就连生活中遭遇的小小的不顺或损失,不也可以视为命运在“逗你玩儿”么?这并非自欺欺人,而是理性地化解、大度地超越,所谓取大舍小也。从这个角度看,相声小段《逗你玩儿》可谓是给予当今社会众生心态的一副“清凉剂”,正当其时,便被欣然接受而随之流行了。
上述道理,在马老生前没有询问过,我与他接触较多还是20年前写《马三立别传》一书的时候,那时《逗你玩儿》还没有问世。所以我不能肯定老先生是否有意要告诉人们什么,但我在回味他的小段子时,确实忆起老人常常燃起一支烟,眯缝着小眼睛,在单元房里默然静坐或踱来踱去耽于思考的情景。老人是饱经沧桑的,又是睿智、深沉的……
我始终感觉,他的作品与艺术风格,和性格、阅历有着内在的紧密联系,晚年的相声小段尤为明显,不只是《逗你玩儿》。再如同样有名的《家传秘方》,一个人后背发痒,花钱买回一副据称是祖传的“秘方”,包裹甚是严密,揭开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的小纸条上,却只有“挠挠”二字……我们在猝然失笑之余,是否会想到,世上有多少原本很简单的事情,被人为地复杂化了呢?还有更早些的《八十一层楼》,几个干部在外国留学,住在八十一层楼上,一天回来发现电梯坏了,只好徒步爬上去,为了消解攀爬之苦,约定每人讲一段自己难忘的经历。那些经历的内容都牵扯着亲情或爱情,堪称刻骨铭心,连观众都被深深地吸引和感动了。在讲述中,终于上到八十层,眼看胜利在望,才发现上楼前忘记向传达室索取房门钥匙了……这又是个铺垫极厚而又极响的“包袱”,在你走出那些感人经历的时候,是否会察觉,当人们过于关注某个事物的过程时,往往反倒忽视了真正的目标呢?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应该承认,像这样的作品在马三立的相声小段中分外享名和流行,更经得住反复玩味,不是偶然的。况且一个文艺作品已经完成并问世以后,创作者主观上要表现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其价值要看人们能够从中感受和体悟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