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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声大师马三立是中国相声史上大树参天顶峰级的人物。他是迄今相声舞台从艺时间最久、跨越新旧不同社会历史时期最长、搬演并创作传统作品和新段子最多、最富个性化表演风格和最有经久艺术魅力的一位国宝。他出身相声世家,是相声初兴时期号称“相声八德”之一的马德禄之子。其父又是相声宗师恩培(原名恩绪)的门婿,是相声流派中讲究“文哏”———追求文雅擅长语言文字游戏的一派。马三立门里出身,自幼与父兄切磋技艺。他又是同辈艺人中惟一受过中等教育的一位。他的从艺过程更适值沿海城市崛起市民意识勃兴,个人的禀赋与时代的潮流契合,于是,造就了这位通俗艺术的天才。
马三立的相声传达了中华文化的传统精神,这就是: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以及俗不伤雅的“中庸”、“中和”,即普通百姓乐观务实的大众精神。长久以来,我们是以此为附痈悬疣的。在“阶级斗争”理论的鼓惑下,人们把一切推向极致,把讽刺理解为“迅雷”和“狂飙”,“掀掉宴席”和“撕碎花环”。于是,相声在失去温柔敦厚之后,也就同时失去了被善情美意所润饰的宽容笑声。马三立于传统精神矢志不移,他无法也无由改变自己。于是,在他无论改编传统还是整理新创的所有作品中,它们都同时具有化急切为蕴藉、化物象为心态、化讥刺为自嘲的“软幽默”特征,而这正是他对传统相声的提纯与强化,也是马三立相声风格的基石。
当然,直接体现“马派”风格特征的,还是马三立大师那种人性化近似戏剧表演的“我”的第一人称方式。在其所有作品中一切都是“马三立式”的,无论是《卖挂票》里的马洗澡、《黄鹤楼》里的马叫官儿,也无论是《开会迷》、《买猴儿》里的主人公,他们都不仅注进马三立的个人理解及情感倾向,而且被符号化为一种形象类型或典型。而他们又覆盖或概括着天津卫不同时期的各色人等、特别是下层细民的众生相,于是,我们就看到由这位大师巨笔如椽所描绘的一系列“马氏人物画廊”。耐人寻味的是:“我”身上的种种丑料不独为马氏个人所有,反而与马三立本人若即若离、亦真亦幻,但却与我们自身人类或是民族的通病密切相连,观众会从被放大了的哈哈镜上窥悟自己的毛病。如自私、虚伪、悭吝、贪婪等等。这样,马三立便极其聪明地把批评的武器交给他们自己,而他只是与之戏谑的亲密朋友。马老一生坚持相声的讽刺功能,或正是由于他疱丁解牛已然谙熟了其中的奥秘。
马三立在艺术表现上喜用荒诞,往往把物象及情感夸张到离奇变形的程度。这是因为他刻画的人物性格真实可信,他与观众之间的关系默契良好,观众支持他驰骋才情。荒诞在他的作品里不仅是概括强调,也同时折射着他婉而多讽的极度情感,以及苦涩的人生况味。诸如在请人抬脚喊一声好的《卖挂票》里我们是否感到些许喜剧背后的悲剧意味?另外,含蓄也是他的审美追求。他喜欢有“长远劲儿”和“琢磨味儿”的段子。可以说“马派”的传统代表作品多是主题单纯与丰富、形象侧面与整体、语言简练与含蕴的生动结合。晚年,他在失去伙伴之后独自编演的小段,只在几分钟的顷刻之间既铺垫又抖落包袱,从而使其成为隽永的幽默精粹。
马三立在舞台风度上自然、朴实、本色,没有江湖气和舞台腔,只从生活中真实的性格出发,在聊天儿式耳语般的谈话中不露形迹地进入角色。他的语言节奏和动作手势从无“做秀”痕迹,但却有“反熟为生”准确无误的长处,令人叹为观止。
现在,人们正在热衷振兴相声的讨论,见仁见智方法多样,但复归传统精神则是根本。复归,当由认知这位大师开始。
(本文作者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曾在中央广播说唱团工作,现为中国曲艺家协会顾问、南开大学东方文化艺术系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国的相声》、《笑的艺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