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七章
二、难,难于上青天
今天是1965年的6月28日。
曲平安团长找到魏文亮、冯宝华布置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你们爷俩儿明天上午就要赶到北京中央歌舞团。多准备几个段子,接受审查。”
魏文亮显得信心十足:“没问题,您放心。”
曲平安很严肃:“凭你们爷俩儿的水平,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你们爷俩儿是‘小团’的演员,而人家都是‘大团’的演员。就是打擂比武,可不能输给人家?”
“您就把心搁在肚子里。”魏文亮真的很有信心,“我们爷俩儿就是拼了,也不能输着回来。”
曲平安点头:“嗯,就该有这个志气。”
原来,魏文亮、冯宝华要参加中央慰问团赴云南、贵州、四川演出。曲平安说“他俩是小团的演员”。对。天津市只准备去三个演员,除了他俩,另外一位是创造了快板书艺术的李润杰老师。李润杰是天津市曲艺团的副团长。而其他的演员所在的团更大,有中央歌舞团、东方歌舞团和铁路文工团。随这些大团出去,尤其是随在国内外都有很大知名度的两个歌舞团出去,刘婉华很替魏文亮高兴。为了让魏文亮做好准备,今天晚上团里没有给他安排演出。说是他准备,其实忙乎的还是刘婉华。已经有了两个多月身孕的刘婉华一边给他烫熨演出用的服装,一边说:“好机会,这次出去绝对是个好机会。”
“你指的是哪个方面?”魏文亮问。
“各个方面。”刘婉华把一件熨好的白衬衣放到一旁,又开始熨裤子。“和他们同台演出,尤其是和歌唱演员,舞蹈演员同台,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一些新东西,丰富你自己。你说是不是?”
“这是定而无疑的。”魏文亮同意刘婉华所说,“丰富自己,开阔眼界,真是个好机会。可我总有点儿担心,审查节目的时候,可别让人家给刷回来?”
真有意思,在曲平安跟前,魏文亮是信心十足。在刘婉华跟前,却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所以如此,就因为刘婉华是他的妻子,他最希望得到的还是妻子的鼓励。果然,就像刘婉华知道他的心思似的:“我想你刷不回来。你会的段子多,这个不行可以换那个,总有行的。再说,你是在个‘小团’里,可在我的眼里,你是个大演员,并不比谁差。行,你一定行。”
听了妻子的话,魏文亮有了十足的把握,很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行,我一定行。”
魏文亮真的行吗?
第二天上午,魏文亮和冯宝华就到了北京。最近的几年,魏文亮经常来北京,因为是业务演出,所以心情轻松。今天就有所不同了,心里还是有点儿忐忑。眼睁代表天津来的只有三个演员,李润杰、冯宝华是老演员,只有他最年轻。能获此殊荣,他觉得光荣。可他也觉得身上的担子很重。是的。他既然来了,就不想再被刷回。如果万里有一,节目没有通过,再返回天津,他的面子不好看还是小事,他怕人家笑话说“天津来的这是什么演员呀!”他想了自己,可想的更多的还是集体。他希望天津来的三个演员都能顺利过关。他并不担心李润杰老师。李老师唱的许多段子,如《劫刑车》、《巧劫狱》等经电台播放,早已为全国的观众所熟知。他担心的是自己。一场相声是两个人说,捧哏的和逗哏的是同等的重要。但在此时,他觉得他这个逗哏的似乎更为重要,如果自己逗不出水平来,逗不乐参加审查的人,他就会“一败涂地”。
下午,他准时到了中央歌舞团。接待他俩的是一个年近50岁的中年女同志,叫陈若飞,个子不矮,显得很精明强干。在热情地握过手后,她亲自给他俩斟了水,然后才问:“你们的节目是不是准备得很充分?”
魏文亮不敢多说,可也说得不少:“有六七十个段子,到时候请领导随便挑。”
“好啊。”陈若飞说,“不过用不了这么多,有二三个节目也就够了。”
他们正说着话,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她对陈若飞说:“团长,人基本到齐了,都等着您了。”
听说陈若飞是团长,魏文亮就把目光给了陈若飞。暗说:这位团长肯定能干。
陈若飞点头:“好。你们先认识认识……”
这个大眼睛的姑娘,叫毛世芳,是中央歌舞团的舞蹈演员,还是团支部书记。
陈若飞已经站了起来,说:“走吧,看看你们的节目。”
魏文亮在来北京的火车上,就把所有的段子捋了一遍,再从中找出最为满意的。捋过来捋过去,他就像买东西挑花了眼似的,认为自己所说过的段子都差不多,分不出个好坏。但还是找了几块活,顺序是京剧柳儿的《黄鹤楼》,曲艺柳儿的《武坠子》,倒口儿活《山东二黄》,贯口儿活《八扇屏》……魏文亮琢磨了:一个不行就再来一个,反正有的是段子,就一个一个的来吧,直到能够通过为止。尽管他是这么想的,可走在路上,他的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不安。已经到了审查节目的地方,是在一个小剧场。人还真不少,有百十位。魏文亮扫了一眼,绝大多数是年轻人,过40岁的都不多。
在审查节目前,陈若飞先讲了话。主要内容是讲这次赴云、贵、川慰问的意义。尽管还没有审查节目,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参加慰问团,魏文亮已经觉得任务是很重很重的了。因为这个慰问团要慰问的是在云、贵、川修铁路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部队。解放军官兵是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中,十分艰苦的条件下修铁路的。而修的又是一条非常重要,是很有意义的铁路,这条铁路是由中国通往越南的。在全世界众目睽睽之下,美国肆无忌惮,公然侵略越南。中国人民发扬国际主义精神,给予了越南无私的援助。铁道兵所修的这条铁路就是无私援助的具体体现。毫无疑问,参加这样的慰问演出很光荣,当然也非常辛苦。因为这次慰问走的路线有一部分是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路线,还有一部分要在深山峻岭里穿行。就是因为辛苦,也就对魏文亮更有吸引力。他憋足了劲儿,一定要闯过审查这道关。
主要的审查者就是陈若飞。
先审查歌舞节目,适合部队官兵欣赏的歌舞节目很多,也就好挑选,容易通过。轮到魏文亮、冯宝华上场了。因为要说的段子是《黄鹤楼》,所以穿着大褂上的场。他俩往台上一站,台下接受审查的那些演员都笑了。他们为什么要笑,魏文亮不知道。可是他有他的理解:台下的人只要“会”笑就行,就一定会被他说的相声逗得捧腹。相声说得好坏,还不是看剧场的效果?他这样想了,自然有了信心。说了垫话,入了正活,说得流畅,唱得味醇。甭管是大包袱还是小包袱,可以说只要是包袱就响。效果是异常的好,魏文亮下来了,就跟冯宝华笑了笑,露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该进行下一个节目审查了,陈若飞说:“你们再说一个别的。”他们又说了《武坠子》效果依旧,气氛仍是非常热烈。魏文亮万万没有想到陈若飞说:“这个节目嘛,还是不行。回去再准备准备,看看还有什么节目。明天再审查。”
一盆冷水浇到了魏文亮的头上,也浇到了冯宝华的头上。本来很热很热的心,一下子就被浇了个透心凉。天已经黑了下来。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分析着所说的两个段子没通过的原因。最终爷俩儿一致认为应该说个新段子,并选择出了他俩都非常满意的《美蒋劳军记》。魏文亮说“这个段子准行”。
转天的上午,魏文亮、冯宝华就说了《美蒋劳军记》。陈若飞听了又笑又鼓掌。可是听完了后说:“还得再换一个新的。对了,不要传统的,要个新节目。《美蒋劳军记》是新的,可是电台老播。你们再想想,有没有既是新的,又比较生色的。想好了就马上告诉我,我再听。”
“哦,”陈若飞又说,“你们有没有听起来是比较生的,最好还是反映部队生活的段子?回去想想,想出来了再告诉我。”
“有!”魏文亮突然说。
“这就想起来了?”陈若飞的眼睁大了,“什么节目?”
“《好连长》。”
“好!听这个名字就好!回去准备准备再说,还是现在就说?”
魏文亮没有回答,而是问冯宝华:“冯老师,咱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再说怎么样?”
《好连长》是东北部队文工团于连仲创作的段子,部队的文艺工作者写部队的官兵是有生活的。《好连长》顾名思义,是歌颂一位“好”连长。主要是从“爱、严、变、帮、好”五个小的方面介绍这位好连长。魏文亮和冯宝华说完了这个段子,陈若飞就站了起来,说话很快:“好!定了!就是这个节目!有这个节目,你们怎么不早拿出来呢?”
魏文亮笑了:“既是新的,又比较生色的,最好是反映部队生活的。这三个条件不是您今儿个才提出来的?”
陈若飞也笑出了声:“嘿嘿嘿……原来责任还是在我的身上。不过也好,要不我也听不着《黄鹤楼》、《武坠子》了。那两个节目也真好。昨天你们说了那两个节目,就当是我们慰问团在出发之前,开了个联欢会。对了,《好连长》是不错,不过,能不能再改动改动,把这位连长说成是铁道兵的连长。有些材料你们看看,是关于铁道兵的。看了也会受到鼓舞。看了材料再动,怎么样?”
魏文亮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越快越好”
“请您明天审查。”
今天回招待所的心情显然跟昨天,乃至今天说完《美蒋劳军记》时的心情大不一样,这爷俩儿当时就像是秋后的茄子——蔫了,琢磨审查怎么这么难。这次慰问演出的任务很重,但也很光荣。真“打道回府”,也真栽跟头。一段《好连长》使这爷俩儿又看到了希望,所以爷俩儿的脸上就有了笑模样。
但爷俩都知道任务还没有完成,还要改活。魏文亮不怕,任何一块新活到了他的手里,几乎都要动动,这是演员的二度创作。没有这种能耐,照葫芦画瓢,不是一位好的演员。他很认真地看了材料,真受教育和鼓舞。材料的内容很翔实,所以只用了一天就改了一稿。转天审查,陈若飞听了比较满意,可还是提了一点儿意见,只能再改。改段子不是容易的事,也因为这个段子的主人公是步兵的连长,要改成铁道兵的连长,原来的一些包袱就不能要了,需要制造一些新的包袱。今天从下午就改,好歹吃了口晚饭,回到住处又接着改。已经10点钟了,忽然有人敲门。魏文亮开门,想不到来的是陈若飞,而且,陈若飞端着一个托盘,上边有两大碗卧了果儿的西红柿面汤,旁边还有两碟子小菜儿。她进来了就说:“真是太辛苦你们了。一定饿了吧?”她说着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是不是我太挑刺儿了?”
“不!”魏文亮摇了摇头,“是我们准备的还不充分。团长,还让您亲自给我们送夜宵,不说别的,这块活要是改不出来,也对不起您。”他瞅了一眼面汤,“也对不起这两个大鸡蛋。”
陈若飞是个女人,却有着男人的性格,笑得朗朗的:“你怎么把我跟鸡蛋并列了?再说,我应该当好你们的后勤。不说这些了。节目改得怎么样了?”
“您放心。”冯宝华脸上带着笑,他是个非常随和,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人。“明儿一上班,活准出来。”
“嗯。明天一定要改出来,而且一定要改好。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相信你们是能改好的。哦,你们吃着,咱们说着。”冯宝华端起了碗:“那,我们就偏您了?”
“你们吃,别客气。我原来就知道你们是相声演员,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张喜林(铁路文工团的相声演员,也是这次慰问团成员)跟我介绍你们二位了。冯老师,您的师父是马三立的哥哥,叫……”
“马桂元。1935年,我拜的马先生。”
“老艺术家了。”陈若飞又说,“文亮,我也了解你了,你有个名字,叫‘小怪物’,解放前在锦州就开始说相声了。岁数不大,艺龄很长,也算得上是位‘老’相声艺术家。”
魏文亮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我说你们的相声说得那么好呢,原来都有如此深厚的基本功和阅历。”见魏文亮、冯宝华都喝完了面汤,陈若飞就端起了托盘,“我不打搅你们了,明天上午,我看你们的节目。”
陈若飞走了,这爷俩儿还继续改活。到了12点钟,全部改完。魏文亮已经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了。往床上一倒,眼睛一合,就进了梦乡。睡得正香,又响起了敲门声,又是陈若飞。她进来就问:“节目改完了?”
魏文亮眨着惺忪的睡眼:“改完了。”
夜里三点十分。他抖擞精神说了刚刚改过的《好连长》。魏文亮很有灵气,又有冯宝华帮着,这次改得很成功。陈若飞听完了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定了!”
魏文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妈呀,可通过了。”
“是难,这我知道。你们急,可我也急。我为什么深更半夜砸你们的门?因为任务很紧,明天下午就要搞一场演出,在长辛店车辆制造厂。你们搞好了这个节目,我也就放心了。实在对不起。你们睡觉吧。”
段子终于通过了,魏文亮高兴得要跳起来。他终于成为中央慰问团的一员,可以去云、贵、川慰问铁道兵部队了。陈若飞走了,他躺下就睡着了。心里踏实睡觉也香了。
转天的下午,慰问团的全体成员来到了长辛店车辆制造厂。这是一次出发前的集训试演。观众有两千多位。《好连长》排在第三场,场口儿不错。魏文亮、冯宝华一上台,落个碰头彩。魏文亮有人缘,这人缘不是凭空而来。演员是为观众服务的,就该全心全意。他做到了这点,一上台脸上就带着笑,这笑不是挤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绷着脸上台不能“讨好”观众,假笑上台会让观众作呕,只有真笑才对得起观众。魏文亮面对黑压压的观众,没有马上入活,而是说“很荣幸来到长辛店车辆制造厂演出,职工同志们,大家好!”一句发自肺腑的、亲切地问候又换来一阵掌声。他是问候观众,也是对观众情绪的调动。可以认为这是他的聪明所在,更是经验积累的回报。观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就有了热烈的氛围。因此相声也就好说了。《好连长》刚刚改动过,这是第一次见观众,包袱是响还是不响,必须看观众的反应。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段子里所有的包袱都响了。抖的好,掌握分寸准,量活到位。说完了《好连长》,该下台了,观众不依不饶。始终站在台口的陈若飞笑着对他俩做个手势,让他俩返场。谁知返了一个小段后,一发而不可收,也就无可奈何地又返了三次场。终于下了场,陈若飞迎上来紧紧地握住了他俩的手,说:“开门红,祝贺你们打响了第一炮。”
演出获得成功,这对于魏文亮来说,几乎天天如此。但他那兴奋的劲头,仿佛和他在锦州市的头次演出成功没有两样。回到家,跟刘婉华说了在北京这难忘的九个日夜。尽管很是辛苦,刘婉华也认为值得,而且像他一样的高兴。作为舞蹈演员出身的她,她希望他这个相声演员,眼界不要只是局限在“相声”里,而应该更开阔,在说好相声的基础上,更多地接近其它的艺术形式,从其它的艺术形式中汲取营养,以补充“相声”的养料。
已经吃完了晚饭,魏文亮、刘婉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刘婉华说:“你好好歇着吧,明儿一大早就走了。”
魏文亮说:“不累。婉华,这次慰问有很多跳舞蹈的。万一要是少个人什么的,你说我能不能跟他们搀和搀和?”“你也想跳舞蹈呀?”刘婉华笑着问。
“不行?”
“怎么不行?多才多艺,好啊。”
“既然好,那你就教教我,最基本的,教教我这胳膊这腿儿怎么动就行。这次慰问,说不定能够用上。”“那你得认我为老师。”
魏文亮上了韵,还打了一躬:“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我就收你这个‘学生’了。”
刘婉华莞尔一笑。魏文亮要学点儿舞蹈的基本动作,她当然很支持,她清楚魏文亮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她和他认识虽然只有两年的时间,但她对他在艺术上的悟性早有领教。还是在谈恋爱的时候,一次他俩去看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出了电影院,她就听见他在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她很惊讶,竟然有如此好的耳音和记忆力。只听一遍就会唱了。她听他的相声,尤其是听他的柳儿活,他在唱时会不时地加进一些动作,那动作很规范、准确的。所以她相信他学几个舞蹈的基本动作并不难。几个简单的动作,时间不长,魏文亮就掌握了。刘婉华说:“如果你当初学的是舞蹈,也一定是个好舞蹈演员。文亮,你这一走就是半年,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一定要注意身体。还有,天津去的三个人,你最年轻,还得多照顾照顾李老师和冯老师。”
“这还用你嘱咐?你也该注意,等我回来,八成儿就能见到儿子了。”
“说不准还是个闺女呢!你不喜欢吗?”
“这叫什么话?儿子也罢,闺女也罢,不都是咱的骨肉?我怎么能不喜欢?”
刘婉华听了,满意地笑了。